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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安大令骨肉叙天伦 佟儒人姑媳祝侠女

这回书紧接上回,表的是安公子到了淮安府,安顿了家眷行李,便去打听安太太的公馆,急切里要想母子相见。不料一问店家,见他那说话的神情来得诧异,不觉先吃了一大惊,忙问端的。那老头儿让他坐下,才慢慢的说道:“若讲我们这位安太老爷,真算得江北的第一位好官府。也不知怎么惹着这位河台大人了,把他革了职,下在监里,不追他的银子。这也罢了,到了这位官太太了,既是安太老爷遭了事,凭他怎样,我们这位山阳县也该看同寅的分上,张罗张罗他,谁家保的起常无事?也不要‘前人撒土迷了后人的眼’哪!谁想他全不理会。如今那位官太太落得自家找了个饭店住着。客人,你想可伤不可伤?你还问他的公馆在那条街呢!”

安公子听他絮絮叨叨,闹了半天才说完了,敢则是这等样一套话,才得把心放下,心里说:“这个人是怎么个说话法子!只是他天生的这样的滞碾人,也就无法,况且听他的话倒是一片良心,不好怪他。”只得耐着烦又问他道:“这饭店在那里?”那店家道:“就在东边儿,隔一家门面,聚合店就是。”安公子听得,辞了店家,出了这店门,走了不上一箭多路,果有个“聚合店”。问了问,说:“安官府的家眷在尽后一层住着。”安公子也不等通报,一直往后走了去。

却说安老爷当日出京,家人本就无多,自从遭了事,中用些的长随先散了,便有那班一时无处可走且图现成茶饭的,因养不开多人,也都打发了。梁材是打发进了京了,安老爷只有戴勤同他女婿随缘儿,还有小程相公,在那里照料伺候。

店中单剩下一个晋升,带了两个粗笨杂使小子支应。偏值晋升又出去买东西去了,虽有两个打杂的在那里,他又不认得公子。因此公子进了店,并不曾遇见自家一个人。一直走进后院,见戴勤媳妇背着脸在墙根前洗衣服,公子也不及招呼他,忙忙的进了房门。只见窄巴巴的三间小屋子,掀起里间帘子进去,一眼就看见太太坐在挨窗户在那里成裹帽头儿呢。

那安太太正在低头作针线,一抬头见个行装打扮的人进来,正不知是谁,一时间断想不到是公子。公子早已请下安去,太太定睛一看,才看出是公子来。及至看出来,倒唬了一跳,不觉口中“嗳哟”一声,说:“我的孩子!你从那里来?你可作甚么来了?”说着,慌得顾不得穿鞋,光着袜底儿就下了地,一把拉住公子,那眼泪望下直流。公子也觉心中十分伤惨,哽咽难言。这个当儿,女人、丫头听得太太说话,都进来了。一看,才知是大爷来了。这个忙着给太太拿鞋,那个又去给大爷倒茶。太太一面提鞋,口里还连连的问:“谁跟了你来的?”公子生怕母亲猛然听见路上的情形,一定是异常的悲伤惊恐,只得说:“华忠合赶露儿跟出我来的。”太太听得,便叫华忠。公子只推他那边店里看行李呢,因请太太坐下。太太又催他快说来的原由。

公子才慢慢的回道:“母亲且莫着忙,儿子先请示,我父亲这一向身子可安?应交的官项都有了不曾?”太太听了,先叹了口气,道:“咳,都是咱们家的家运。只说是出来作外官,谁想外官是这么个味儿!幸而你父亲的身子很好,这也是自己素来的学问涵养,看得穿,把得定。说这几天脸面倒好了,也不是他们叫我宽心哟!只是这官项,这里才有了几百银子,给乌大爷带了信去,这些日子了也没个回信儿,真叫人怎的不着急呢!”公子道:“母亲不必着急了。如今这项银子儿子已经如数带了来了,只怕还有余。况且我父亲身子也很好,母亲也见着儿子了,这正该喜欢才是。”安公子这话原是先要把母亲安慰住了,然后好说路上的话。

那安太太听了,果然又是畅快又是纳罕,说:“本可是的。只是小子你一时那里去张罗得这些银子?”说道:“又问:“梁材他难道这样快就到了家了么?”公子道:“并不曾见着梁材。儿子这趟出来,说也话长。若不亏上天的慈悲,父母的荫庇,儿子险些儿不得与父母相见,作了不孝之人!”说到这里,自己掌不住,先哭了。太太见这光景,急得满面泪痕,忙又一把扯住他道:“这是怎么说?你快说给我听!“公子勉强陪笑道:“母亲不要着急,儿子此刻是好好的见着母亲了,还有甚么急的?只是这段情节不可不细细回禀父母知道。”安太太顺手就把他拉在挨炕一个杌凳上坐下,说:“你坐了说。”

这安公子斜签着坐下,才从头把他在家怎的听见父亲被事的信,一心悬念,不及下场;怎的赶紧措办银两,带了他嬷嬷爹华忠并刘住儿出来;到了长新店,怎的刘住儿丁忧回去叫赶露儿,赶露儿至今不曾赶到;到了茌平,华忠怎的一病几死,不能行路,只得打算找那褚一官来送我到淮安。

太太直着眼,皱着眉,听一句,难过一句。听到这里,说:“哟,这姓褚的又是个甚么人儿啊?”公子连忙说明原故。太太又着急道:“难道就这等一个生人就送了你来了吗?”公子道:“要得他送来,倒又没事了。”太太问道:“怎么,难道还有甚么岔儿么?”公子又把到了店里怎的打发骡夫去找褚一官。那个当儿怎的来了个异样女子,并那女子的相貌、言谈、举止、装束,以至怎的个威风出众,神力异常。落后怎的借搬那块石头进房坐下便不肯走,怎的他见面便知我路上的底细,怎的开口便问我南来的原由,及至问明原由,他怎的变色含悲起身就走;临走又怎的千叮万嘱,叫务必等合他见面然后动身,怎的许护送我到淮安,保我父子团圆,人财无恙。

太太道:“这个女孩儿怎的这等的神道哇!就算他有本事罢,一个女孩儿家,可怎么合你同行同住呢?莫非不是个正道人罢?只是他怎么又有那样的大力量呢?这可闷煞人了!”

公子道:“彼时儿子也是如此想,谁知大不然。他不但是个正道人,竟是一副儿女情肠,英雄本领,更兼一团的圣贤学问。若不亏此人,孩儿今日也见不着母亲了?”太太听如此说,忙问道:“他走了,可回来了没有?”公子道:“请母亲往下听,这可就怨儿子自己糊涂了。正是他走后,去找褚一官的两个骡夫回来了。”太太道:“是啊,这里头还夹杂的个甚么褚一官儿呢。他来了也就好了,到底有个作伴儿的呀!”公子说:“他并不曾来。据那骡夫说,他有事不得分身,他家离店不远,就请我到他那里去住。那时儿子一想,这女子虽然说得天花乱坠,只是他来的古怪,去的古怪,以至说话行事无不古怪,心里有些信他不及。又加着骡夫、店家两下里撺掇,都说这人来的邪道,躲了他为是。儿子一时慌不择路,就打算同了两个骡夫奔到褚一官家去。那知两个骡夫不是好意,他并不曾到褚一官家去,要想把我赚到黑风岗,推落山涧,拐了银子逃走。”

太太听了,急得搓手道:“这是甚么话呀!”公子道:“母亲放心,不妨。总是天恩祖德,五行有救。”说着,又把那到了黑风岗,骡夫怎生落下牲口,牲口怎得惊得飞跑,一直跑到一所大庙才得站住的话,说了一遍。太太听到这里,不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说:“走到佛地上,这可好了!”公子道:“母亲那知,这才闯进鬼门关去了!”当下又把那自进庙门直到被和尚绑在柱上要剖出心肝的种种苦恼情形,详细说了一遍。那安太太不听犹可,听了这话,登时急的满脸发青,唬得浑身乱抖,痛得两泪交流,“嗳哟”一声,抱住公子,只叫:“我的孩子,你可受了苦了!你可疼死我了!你可坑死我了!”说罢,放声大哭。公子想起自己那番苦楚,痛定思痛,也不觉失声痛哭。两边仆妇丫鬟看见,无不落泪,个个上前相劝。公子怕痛坏了老人家,只得忍泪劝道:“母亲请免伤心,儿子现在不是好端端的见父母来了。母亲请想,假如那时候竟无救星,此时又当如何?”太太说:“这是甚么话呢!要那样,可叫我们怎么活着呀!”说着,紧紧的拉住公子的手不放松,口里还说道:“咳!这都是气运领的,无端的弄出这样大事来。小子,在你吃这一场苦,送这银子来,可算你父亲没白养你,只是你叫我们作老家儿〔老家儿:长辈,多指父母尊亲。〕的心里怎么受啊!”说着,抽抽噎噎的又哭起来。旁边丫鬟忙着倒上茶来,吃了一口,又递过手纸去擤鼻涕。随缘儿媳妇便忙着去湿手巾,预备擦脸。

梁材家的才要装烟,太太说:“我顾不得吃烟了!”因拉着公子问道:“你说说,到底又遇见个甚么救星儿呢?”

公子说:“这往后都是活路了,母亲可不要再着急伤心了。不然,儿子心里一乱,益发说不上来了。”因说道:“那日正在性命呼吸之间,急然凭空里拍拍的两个弹子,把面前的两个和尚打倒,紧接着就从半空飞下一个人来,松了绑绳,救了孩儿的性命。”太太问道:“这又是谁呀?我的天爷!”公子说:“母亲道是谁!就是那日在店中相会的那个女子!”安太太此时也不及再说闲话,止有听一句,口中“嗯”一句,又诵两声佛号而已。公子随即又把那女子怎的扫除了众僧,验明了骡夫,搜着了书信这些情节,一直说到赠金、送别、借弓的话,讲了一遍。就中只是张金凤这节,一时且说不出口。

太太见公子说到这里,胸中脸上略为舒畅,才得腾出心来想事。想了想,便说道:“据你这样说,那个姓褚的自然是没见着,到底是谁跟了你来的?”公子听了,连忙站起来回道:“母亲问到这里,这其中还有一段隐情,儿子不敢不禀知母亲,不敢就禀明父亲。这桩事,儿子出于万分不得已,此时实在作难,实在害怕”。”太太说:“甚么事啊?你好歹的不要为难,我的孩子,你可搁不住再受委屈了!你如果有甚么不得主意的事,不敢告诉你父亲,有我呢,我给你宛转着说。”公子才把那张金凤的一段始末因由,合那媒人怎样硬作,自己怎样苦辞,张家姑娘怎样俯就,所以然的原故,从头至尾、抹角转湾、本本源源、滔滔汩汩的告诉母亲一遍,并说:“此来就亏这张老夫妻同了张金凤送来的。请示母亲,这事该当怎样才好?儿子不得主意。”说罢,跪了下去。

太太一面拉起他来,一面心里沉吟,暗说:“这桩事倒不好处。若听那个女孩儿的那番仗义,这个女孩儿的这番识体,都叫人可感可疼。至于亲家的怯不怯,合那贫富高低,倒不关紧要。但是,我原想给孩子娶一房十全的媳妇,如今听起来,这张姑娘的女孩儿,身分性情自然无可说了,我只愁他到底是个乡间的孩子,万一长的丑巴怪似的,可怎么配我这个好孩子呢!”想到这里,不禁便问了问那姑娘的岁数儿、身量儿,然后才问到模样儿。

安公子听得这一问,红了脸,半日答不出来。其实,安公子不是不会说官话的人,或者说相貌也还端正,或者说举止也还大方,都没甚么使不得。无奈他此时又盼事成,又怕事不成,把害怕、为难、畅快、欢喜,一股脑子搅成一团,一时抓不着话头儿,又挨磨一会子,才讪不搭的说了三个字,说道是:“长的好。”

安太太听了这话,笑逐颜开,说:“等我瞧瞧去!”说着,也不等人搀,站起来往外就走。公子忙笑着拦道:“母亲那里去?自然是我过去告诉明白了,叫他来叩见母亲,岂有母亲倒去见他之理!”安太太道:“叫人家孩子委屈了一道儿,就是他父母照应你一场,我也得给人道个谢去!”公子又笑道:“讲行客拜坐客,也是等他二位来。难道母亲就这样跑到街上去不成?”太太这才想过来,说:“是呀,真真的,我也是叫你们唬糊涂了!”说着,便叫晋升家的、随缘儿媳妇去请张太太合姑娘,又派晋升再同上一个粗使的小子请那位张老爷,就连行李一并搬过来。列公,牢记话头,从此张老头儿、张老婆儿可就“老爷”、“太太”了。

闲话休提。安太太趁这个当儿,便收了活计,吩咐备饭腾挪屋子。一时晋升家的、随缘儿媳妇也换了件干净衣裳,知会了外面的人,跟了大爷过去。谁想刚出了院门,大爷要出恭,又抓住晋升,细问老爷近日的起居脸面。那两个仆妇惦记着去看新大奶奶,带上那个小子便慢慢的先过去。将进得那边店门,早看见一个老头儿在那里喂驴,那小子上前问了一句,说:“张太太住在那屋里?”那老头儿一时不知问的是谁,小子又说明原故,他才带了大家到店房门外,叫了声:“妈妈儿,安家有客看你娘儿们来了。”说完,他依然去喂驴去了。那小子再不晓得这位就是亲家老爷。

却说晋升家的进了那间店房,只见他母女二人都在一处,才待说话,张太太就问说:“你俩那个是安太太呀?”随缘儿媳妇到底是个小孩子,先忍不住要笑。晋升家的忙道:“太太,不是。我们是家下人,当奴才的。我们太太打发过来,请太太合姑娘那边坐。”说着,就跪下请安,把个张太太慌的两只手拜个不迭。二人转过身来,又给张姑娘请安。张姑娘知是婆婆的人,便不还礼,却也不十分羞涩,口中无言,双手拉了起来,说话间,安公子也过来了,便把方才的话告诉明白张老,张老自是欢喜。因说道:“既这样,姑爷,你先同了他娘儿两个过去,我在这里看着行李。别的不打紧,这银子可是你拿性命换来的,好容易到了地土了,咱们保重些好。”公子连说:“有理。”晋升早雇了两乘小官轿来,仆妇们便请张太太、张姑娘上轿,大家跟着,抬到聚合店里来。

安太太正在盼望,晋升进来回:“张太太同张姑娘过来了。”安太太连忙搀了人迎将出去。张太太早进院门,只见他着一件簇簇新的红青布夹袄,左手攥着烟袋荷包,右手攥着一团蓝绸绢子。晋升家的跟着,生怕又弄错了,上前说道:“这是我们太太。”安太太赶着过去,双手拉手。张太太是两只手都占着呢,只得把攥绢子的那只手伸了两个指头,拉住了安太太的手,一面哆嗦着,口里说:“好哇,太太!”安太太道:“不要这样称呼,看光景比我岁数儿大,该叫我妹妹才是呢。”张太太道:“我小呢,属小龙儿的,到年五十二了。”

安太太口里虽合张太太说话,那一副眼光早注到张姑娘跟前。

只见他眉宇开展,气度幽娴,腮靥桃花,唇含樱颗;一双尖生生的手儿,一对小可可的脚儿;虽然是个家常装束,却是满面春风,周身大雅。随缘儿媳妇半扶半搀的拉着,随在他母亲身后。见了安太太,垂下手来,安安详详的道了两个万福。安太太连忙拉住他,问了问一路风霜光景。听他说话虽带点外路水音儿,却不侉不怯,安太太心里先有几分愿意。这才回头让张太太走。一看,张太太早已豪着屁股上了台阶儿,进了屋子了。安太太又让张姑娘。他此时见太太这等的温和慈厚,心里算早把这个婆婆认定了,那里肯先走?安太太便拉了他说:“咱们娘儿们一块儿走。”比及到门,他到底让太太先进去才罢。

一时,安太太合张太太分宾主坐下,丫鬟倒上茶来。安太太便让张姑娘上坑去坐。只听他低声款语答道:“这断不敢。我张金凤此番随了爹妈护送公子到此,原说给太太作些针线,或者作个指使,才不是闲茶闲饭养闲人,日后名分所关,如何敢坐。”一席话,把个安太太疼的,不由得赶着他叫了声:“我的儿,你千万不要如此!你在庙里合咱们两家那位恩人媒人说的话,我都尽情的知道了。你听我告诉你,不但人家那番恩义不可辜负,就是平白的见了你这样一个人,这门亲我也愿意作。你放心罢!”张姑娘听了这话,心里先一块石头落了地了。

安太太说着,又叫:“玉格呢?”公子答应了一声进来。安太太道:“我细想这桩事,你媳妇方才的话,是因你那日在庙里辞婚,他得站住女孩儿的身分。你辞婚是因不曾禀过我同你父亲,不敢自主,你得循着人子的道理。如今虽不曾回你父亲,见了我,我就可以作大半主意。甚么原故呢?第一,听着路上的情形,他这心地儿、性格儿,是无可讲了;就据这模样儿,只怕打着灯笼儿也找不出这样一个媳妇儿来。至于那贫富高低的话,不是咱们书香人家讲的;我就见有多少人家,因较量贫富高低,又是甚么嫡庶,误了大事。这话不用合你商量,我看你的神情儿,也没甚么不愿意。我估量着你父亲也必愿意。这又怎么见得呢?你还记得临出京的时候,你父亲说过:‘只要得个相貌端庄、性情贤慧、持得家、吃得苦的孩子,那怕南山里、北村里的,都使得。’看起今日的这局面来,这岂不是姻缘前定么!咱们今日就一言为定,不必再商。”张姑娘听到这里,心里早两块石头落了地了。

安太太回过头来便问张太太道:“老姐姐,你想我这话是不是?”张太太道:“我们是个乡下人儿,攀高咧,没的怪臊的,可说个啥儿呢!俺这闺女可十个头儿的不弱,亲家太太,你老往后瞧着罢,听说着的呢!”安太太带笑答应着,又问公子道:“你们路上匆匆的,自然也不曾放个定。人家孩子可怪委屈的,我今日补着下个定礼罢。”说着,把自己头上带的一只累金点翠嵌宝衔珠的雁钗摘下来,给张姑娘插在蜢儿上,说:“第一件事,是劝你女婿读书上进,早早的雁塔题名。”回手又把腕上的一副金镯子褪下来,给他带上,圈口大小恰好合式,说:“和合双全的罢。”张姑娘此时心里可是三块石头落了地了!

带好钗钏,才要下拜,安太太拦道:“这点东西,倒不要拜。今日是个好日子,你就先认了婆婆,咱们娘儿们好天天儿一处过日子。不然,你可叫我甚么呢!至于你们磕双头成大礼,那可得等你公公出来,择吉再办。这大节目是错不得的。”当下早有仆妇丫鬟铺下红毡子,仍是晋升家的、随缘儿媳妇扶着那张姑娘,便在红毡上插烛也似价拜了四拜。安太太便坐着受了礼,说:“你们搀起大奶奶来,吉祥话儿留着磕双头的时候再多说两句罢。”张姑娘磕头起来,便装了一袋烟,给婆婆递过去。把个张太太一旁乐的,张开嘴闭不上,说道:“亲家太太,我看你们这里都是这大盘头,大高的鞋底子。俺姑娘这打扮可不随溜儿,不咱也给他放了脚罢?”安太太连忙摆手说:“不用,我们虽说是汉军旗人,那驻防的屯居的多有汉装,就连我们现在的本家亲戚里头,也有好几个裹脚的呢。”

原来张姑娘见婆婆这等束装,正恐自己也须改装,这一改,两只脚????的,倒走不上来,今听如此说,自是放心。

安公子却又是一个见识,以为上古原不缠足,自中古以后,也就相沿既久了,一时改了,转不及本来面目好看。听母亲如此说,更是欢喜。在外间屋里端了一碗热茶喝着,呲着牙儿不住的傻笑。晋升家的、梁材家的一班陈些的人便来怄他,道:“真好俊一位大奶奶!大爷还记得小时候儿见个小媳妇子先脸红?这时候怎么不羞了?”公子笑着道:“你们不用怄我了!正经倒碗热茶我喝罢。”晋升家的道:“我的小爷!你手里端的那不叫热茶吗?咱的了,乐糊涂了?”说的大家大笑,公子也不禁笑将起来。

正热闹着,外边家人将银子行李一起起的搬来,交代明白。那辆车并牲口就交给店里照看喂养。晋升已在前层收拾了两间洁净店房,预备张亲家老爷住。一时行李发完,张亲家老爷过来,安太太忙叫请。请了进来,只见他穿一件搭袜口的灰色粗布袄,套一件新石青细布马褂,系一条月白标布搭包,本是毡帽来的,借了店里掌柜的一顶高提梁儿秋帽儿。

见了安太太,作了一个揖。安太太不会行汉礼,只得手摸头把儿,以旗礼答之。进房坐下,茶罢,安太太便道了一路照料的致谢,又把方才的话告诉一遍。那亲家老爷到也本本分分的说了几句谦虚话,又嘱咐了女儿一番。虽说是个乡下风味儿,比那位亲家太太,就怯的有个样儿多了。坐了一会,便告辞外边坐去。安太太又说:“你们亲家两个索性等消停消停再说话罢。”那老儿答应着,站起去了。安公子这才敢去见父亲,并讨了母亲的主意。安太太也把怎样说法,一一的教导他明白。这里便催着给亲家太太摆饭。

书中且不表这边的事。却说安老爷自从住在这土地祠里,转瞬将近一月。那银限日紧,手下凑了不足千金。寄乌学士告助的信,至今不见回音。梁材进京,往返总须两月,且不知究竟办的成否何如?眼前九月初旬已近,又正是放榜之期,不知公子三场诗文可能望中?更奇的是许久不接家信,不得家中近日情形,公子是出场就动身了啊,还是不曾上路呢?更加此地虽有几个朋友可谈,在这县衙里又不得常见,只有程相公陪着谈谈,偏又是个不大通的。雨夕风晨,十分闷倦。

这日饭后,正拿了一本《周易》在那里破闷,只听墙外人声说话,像有客来的光景。正待要问A随缘儿慌张张的跑进来,说:“奴才大爷来了。”老爷也不免唬了一跳。说着,公子早已进门,请下安去,起来赶了两步,跪在老爷膝前,扶了腿,失声要哭。安老爷正在不得意之中,父子异地相逢,也不免落泪。只是严父慈母,所处不同,便不似太太那番光景。

一面点头拉起公子来,说道:“你可出来作甚么?”因大概问了问何人跟随,一路行色光景,随即问道:“你难道没下场吗?”

第一句公子就不好登答,只得敛神拭泪答道:“正在场前,听见父亲这个信息,方寸已乱,自问下场也作不出好文章来;便侥幸中了,父亲现在这个地方,儿子还何心顾及功名末节?所以忙得不及下场,赶来见见父母。”老爷叹息了一声,说:“这却也难怪你,父子天性,你岂有漠然不动的理。不过,来也无济于事。我已经打发梁材进京去了,算这日期,你自然是在他到的以前就动身的。我早已料道你听见这信必赶出来,所以打发梁材兼程进京。一来为止住你来,二来也为将家里现有的产业折变几两银子,凑着交这赔项。你这事虽不在行,到底还算个作纛旗儿。如今你又出来了,这怎么样呢?”说着皱了眉,宛转思索。

公子见这光景,回道:“这事已经遵父亲的主意,办妥当来了。”老爷道:“你方才说不曾见着梁材,自然不曾见着我的谕帖,从那里遵起?”公子道:“儿子想,除此也别无办法,所以大胆就作主这样办了。”老爷道:“这倒难为你长了。只是我计算,多也不过二千余金,终究还不足数。强如并此而无,且慢慢的凑罢了。”公子道:“据现有的数目,大约也敷衍着够了。”老爷说:“这又是不知物力艰难的孩子帖了。如今我这里才有不足千金,搭上这项,不过三千金。我虽致信乌克斋,他在差次,还不知有无,便有,充其量也不过千金,连上平色,还差千余金呢!你看着世上的银子就这等容易?”

公子回道:“儿子此番带来约有七千金上下光景,便不候乌克斋的信,想也足用了。”老爷听了这话,把脸一沉,问道:“阿哥!你在那里弄得许多银子?我平生于银钱一道,一介不苟,便是朋友有通财之谊,也须谊可通财的才可作将伯之呼;你若借了这事,向亲友各家不问交谊一概的沿门托?摇尾乞怜起来,就大不是我的意思了!”

公子此时心下一想,事到其间,也不得不说了。况且父母跟前,便是自己作错了事,岂容有一宇欺隐?莫如直捷痛快的尽情一吐,便是有干严怒,也合受一场教训。便回道:“并不曾求着亲友。只是这桩事说来头绪也乱,情节也多,先得求父亲不要吃惊着急生气,容儿子慢慢的细禀。”说着,便跪了下去。

安老爷平日虽是方正严厉,见这等娇生惯养一个儿子,为了自己远路跋涉而来,已是老大的心疼,只是有见于“爱之能勿劳乎”合那“玉不琢不成器”的这两句话,不肯骄纵了他。今又见他如此举动,满面惨惶,更加不忍,且料其中必另有一段原故,却也断想不到公子竟遭了这等一场大颠险。当下向公子道:“你不必慌,只管起来,明明白白的说。”公子这才站起身来,从家中得信起身,一直到今日到店止,照方才回太太的话,应节省的节省,应加详的加详,并合张金凤联婚一段,一字不落,也都据实的禀了他父亲。

书中交代过的,严父慈母,其性则一,其情不同。况且这位安老爷又是才、学、识三者兼备的人,当公子说的时节,便不肯用话打他的岔,默默凝神静气去听。但见他听着,忽而摇头,忽而点头,忽而抬头,忽而低头,那心里大约是惊一番,喜一番,感一番,痛一番,直等他把话听完了,才透过这口气来。不由得一阵酸心,两行热泪。公子也呜咽惶恐个不住。

安老爷定了一定,长出了一口气,才向公子道:“这桩事我都听明白了。你想我听着怎能够不惊?到了此时,却急也无益,更无气可生,只是苦了你了!你如今不必害怕着忙,听我告诉你,你此番为我出来,这是天理人情,无所为错;况又受了这场掀天风浪,难道我还责备你不成?然而这事却是都由你少不更事而起。你想,这条路带着若干的银子,便华忠跟着且难保无事,何况你孤身一人?以致险遭不测。你想,倘然果遭不测,不但你成了罪人,连我也是个罪人了。比起你给我送银子来,孰轻孰重?及至你在店里遇见那个甚么十三妹女子,却纯是你不学无识了。方才听你说起那情景来,他句句话与你针锋相对,分明是豪客剑侠一流人物,岂为‘财色’两字而来?你千不合万不合,不合那一走才是,这就叫作‘吉凶悔吝生乎动’了哇。再讲到那骡夫、和尚,原是天理人情之外的事,也难怪你见不及此。只是果然不走,这祸又从何而来呢?至于你受那十三妹的金银,允那张金凤的姻事,这两桩事你自己以为大错,我倒原谅你。何也?圣人说‘观过知仁’,原不尽在‘党’字上讲。当那进退维谷的时候,便是个练达老成人,也只得如此,何况于你?又何况你心里还多着为我的一层?倒是我作老家儿的不曾荫庇到你,转叫你为我先受了累了。这是我心里难过的去处。如今这项金银也还算得从义路而来,此时也无法不受,况且我也正用得着,竟是用了他的,了成全那女子一番义举,合你一片孝心,我们再图后报。那张家姑娘,方才听你”荂A竟是天作之合的一段姻缘,你可不准嫌他父母乡愚,嫌他鄙陋,稍存求全之见。如今竟是以前言为定。却等我完了官事,出去给你们作合,想来你娘也没甚么不肯的。

公子听一句应一句,紧记了母亲的话,说“且慢说方才放定”的一层。今听安老爷如此一问,乘势回道:“看母亲的光景,也以为必当作合,只是不得父亲的话,不好就定。还叫儿子请示。”老爷说:“那更好了。你略歇歇儿就先回去,把这话说给你娘,并致意你岳父、岳母,叫他二位好放心。你也无可为难着窄了。”安公子听完这话,一切得了主意,心里一想,暗道:“我安骥修了几生,有多大的造化,得这样恩勤覆育的二位老人家!”想到这里,转不禁痛定思痛,感深而泣。

安老爷道:“这又哭甚么?不必哭了,再哭,就叫‘不着要’了。”公子这才收了泪痕,换出笑脸,详问父亲的起居眠食。

老爷说:“你此时且不必絮叨,先把方才的话去说了,就换了衣裳来。跟我吃了饭,今日就在此住,我还有话说呢。你丈人那里,我请程相公替我陪去。”

公子领命退出。本是雇了乘小轿来的,仍坐了那小轿飞奔回店。见了安太太,也不及细说,笑嘻嘻的道:“我父亲没生气,都依了。”安太太道:“我早晓得了。我只管那等叫你去了,到底不放心,打发人跟了听去,回来回了我,都知道了。这好极了。你去陪你丈人吃饭去罢。”公子又把父亲还叫回去并请程相公陪着的话回明,忙忙的换衣回去。他父子才得说一番无限离情,叙一番天伦乐事。

这话暂且不暇多谈,踅回来再讲店里。却说那张老有程相公在那里陪着,一个讲的是抄誊缮写,一个讲的是耕种刨锄,说了一晚也不曾说到一处。那张太太是提着精神招护了一道儿女儿、女婿,到了这里,放了乏了,晚饭又多饮了一杯,更加村里的人儿不会熬夜,才点灯,就有些上眼皮儿找下眼皮儿,打了两个哈欠,说道:“要不咱睡罢?”张姑娘正要合婆婆多亲热一刻,说:“我还不困呢,妈先睡去罢。”那婆儿更无谦让,过西间去,脱了衣裳躺下就着了。

这里安太太叫张姑娘上了炕,才细细的问他家乡路上一切闲话。说到路上,那张姑娘不住的十三妹姐姐长十三妹姐姐短,安太太这才知道那位救命的姑娘叫作十三妹。张姑娘又把十三妹的形容举止并定亲以前怎样先私下问他许多的话,都倾心吐胆的告诉了婆婆。安太太更是心感,因说道:“这位姑娘不要真是位菩萨转世罢!只是你们受了他的好处,还当面给他道了个谢,我可那里谢他一声去呢?我方才心里许了个愿,等十五日在天地前上个满堂供,焚个满斗香,一来答谢上天叫咱们父子婆媳完聚的天恩;二来祝赞着那十三妹姑娘增福延寿,将来得个好婆婆、好女婿。我还打算另设张桌儿,望空遥拜他一拜,心里才过的去呢。”张姑娘道:“这个只怕使不得。他合媳妇结了姐妹,在婆婆看着也是个孩子一样,这一拜他断当不起。媳妇到有个见识,媳妇本也有个愿心,许下给他供个长生禄位,早晚礼拜,愿生生世世合他托生一处。婆婆想着使得使不得?”安太太听了,说:“很好,就是这样。咱们娘儿们都是十五那天还愿。”婆媳二人又谈了许久,听了听,那天已交四更,才各归寝。

列公听这回书,不觉得像是把上几回的事又写了一番,有些烦絮拖沓么?却是不然。在我说书的,不过是照本演说;在作书的,却别有一段苦心孤诣。这野史稗官虽不可与正史同日而语,其中伏应虚实的结构也不可少。不然都照宋子京修史一般,大书一句了事,虽正史也成了笑柄了。至于听书的又那能逐位都从开宗明义听起?非这番找足前文,不成文章片段。并不是他消磨工夫,浪费笔墨。也因这第十二回是个小团圆,正是《儿女英雄传》的第一番结束也。这正是:

好向源头通曲水,再从天外看奇峰。

要知后事何如,下回书交代。

(第十二回完)

第十三回 敦古谊集腋报师门 感旧情挂冠寻孤女

这回书接着上回,表的是安公子回到店里,把安老爷的话回明母亲,并上覆岳父、岳母,大家自是异常欢喜。张姑娘心里益发佩服十三妹的料事不差。那张老自有程相公照料。

安公子便忙忙的换了家常衣服,赴县衙而来。

那些散了的长随,还有几个没找着饭主满处里打游飞的,听见少爷来了,又带了若干银子给老爷完交官项,老爷指日就要开复原官,都赶了来,借着道喜,要想喝这碗旧锅的粥。

老爷见这班人本无人味,又没天良,一个个善言辞去。内中只有个叶通,原是由京带出来的,虽也是个长随,因他从幼也读过几年书,读的有些呆气。自从跟了安老爷,他便说从来不曾遇见这等一位高明浑厚的老爷,立誓不再投第二个主人。安老爷给他荐了几处地方,他都不肯去,甘受清苦。老爷见公子无人跟随,叫他且伺候公子。恰好赶露儿也赶到了,安老爷因他误事,正要责罚,吓的他长跪不起,只得把刘住儿到家,一时痛亲昏聩忘说,后才想起,随即赶来的话回明。

老爷见其情由可原,仍派他跟随公子。

说着,摆上饭来,又有太太送来几样可吃的菜并“下马面”。原来安老爷酒量颇豪,自己却不肯滥饮,每饭总以三五斤为度。因向公子道:“我喝酒,你只管坐下先吃饭,不必等我。”公子便搬了个坐儿坐在横头。一时吃饭漱盥已毕,安老爷便命他隅坐侍谈,这才问了问京中家里一切情形,因长吁道:“我读书半世,兢兢业业,不敢有一步逾闲取败,就这“迂拙”两个字,是我的短处。不想才入宦海,就因这两个字上误事,几乎弄得身名俱败,骨肉沦亡。今日幸得我父子相聚,而且官事可完,如释重负。这都是上苍默佑,惟有刻刻各自修省,勉答昊慈而已。至于你,没出土儿就遭了这场颠沛流离惊风骇浪,更是可怜。又安知不是我家素来享用稍过,福薄灾生,以致如此?经此一番,未必非福。此时都无可说了。只是我方才细想你在那能仁寺遭的这场事,在那班和尚,伤天害理,为天理所必诛,无所为冤;在那个女子,取义成仁,仁至义尽,无所为孽;我们心里便无所为过不去。我只虑地方上弄了这等一桩大案,倘然遇见个廉明官儿查究起来,倒是一桩未完的心事。”

公子说:“这事大料无妨。前日在路上,听见各店里沸沸扬扬的传说,茌平县黑风岗庙里一个和尚、一个陀头、一个女人,因为妒奸,彼此自相残害,经本县的一位胡县官访察出来。那地方上百姓也有受过那和尚荼毒的,人人称快,感念那位胡县官,都称他作青天太爷。”安老爷笑道:“此所谓‘齐东野人之语’也。”那时叶通正在那里伺候老爷吃饭,便问道:“这话大约是真的。”老爷道:“你又怎么晓得?”叶信道:“这里的二府就合茌乎的这位胡太爷是儿女亲家。奴才有个舅舅跟胡太爷,昨日打发来看姑奶奶,他也是这等说。还说胡太爷因此上台见重,说他留心地方公事,还保了卓异了呢。”老爷听了不禁大笑,说:“这可叫作‘天地之大,无所不有’了。若果如此,不但那女子可以远祸,我们也可放心。”

公子答应了个“是”,就趁势回道:“倒是儿子这里另有件未完的心事。”老爷忙问:“何事?”公子便把失了那块砚台的话说出来。老爷先说了句“可惜”,便问:“怎的会丢了?”

公子道:“只因正在贪看十三妹在墙上题的那折词儿,他又催促着走,一时匆匆的便遗失了。”安老爷问:“又是甚么词儿?”

公子见问,便从靴掖里把自己记下的个底儿掏出来,请老爷看。安老爷看了一会,说:“这个女子好生奇怪!也好大神煞!

你看他这折《北新水令》,虽是不文,一边出豁了你,一边摆脱了他,既定了这恶僧的罪名,又留下那地方官的出路。看他这样机警,那砚台他必不肯使落他人之手。只他这词儿里的甚么‘云端’‘云中’,自是故作疑人之笔,他究竟住在何处,你自然问明白了?”公子道:“也曾问过,无奈他含糊其词,只说在个‘上不在天,下不着地’的地方住。并且儿子连他这称谓都留心问过,问他这‘十三妹’三个字,还是排行,还是名姓,他也不肯说明。”老爷道:“嗯,这是甚么话!

无论怎样,你也该问个明白。在他虽说是不望报,难道你我受了人家这样大德,今生就罢了不成?”公子见父亲教训,也不敢辩说他怎生的生龙活虎一般,我不敢多烦琐他。只得回道:“将来总要还他这张弹弓,取我们那块硕台,想来那时也可以打听得出来的。”

老爷只是摇头,一面口里却把那词儿里“云中相见”四个字翻来覆去不住的念,又用手把那“十三妹”三个字在桌子上一竖一画不住的写。默然良久,忽然的把桌子一拍,喜形于色,说道:“得之矣!我知之矣!”因忙问公子道:“这姑娘可是左右鬓角儿上有米心大必正的两颗朱砂痣不是?”罢了!这公子实在不曾留心,只得据实答应。老爷又问道:“那相貌呢?”公子道:“说起相貌来,却是作怪,就合这新媳妇的相貌一样。不但像是个同胞姊妹,并且像是双生姊妹。”老爷道:“这又是梦话了,我又何曾看见你这新媳妇是怎生个相貌呢?”公子一时觉得说的忘情,扯脖子带脸臊了个绯红。老爷道:“这又臊甚么?说呀!”公子只得勉强道:“此时说也说不周全,等父亲出去看了媳妇就明白了。大约这个是一团和气幽娴,那个是一派英风流露。”老爷听了,笑了一笑,说道:“文法儿也急出来了。”公子也陪着一笑。

列公,天下第一乐事莫如谈心,更莫如父子谈心,更莫如父子久别乍会异地谈心,尤其莫如父子事静心安苦尽甘来久别乍会的异地深夜谈心。安老爷合公子此时真真是天下父子第一乐境,正所谓“等闲难到开心处,似此开心又几回”了。

公子见老人家心开色喜,就便请示父亲:“方才说到那十三妹,父亲说‘得之矣,知之矣’!敢是父亲倒猜着他些来历么?”老爷道:“岂但猜着!此事你固然不得明白,连你母亲大约也未必想的到此,我心里却是明白如见。此时且不必谈,等我事毕身闲,再慢慢的说明。我自然还有个道理。”公子听如此说,便不好再问,只得未免满腹狐疑。那时不但安公子设疑,大约连听书的此时也不免发闷。无如他著书的要作这等欲擒故纵的文章,我说书的也只得这等依头顺尾的演说,大众且耐些烦,少不得听到那里就晓得了。

闲话搁起。一时安老爷饭罢,收拾了家具,又同安公子计议了一番公事如何清结,家眷怎的位置。公子便在父亲屋里小床上另打了一铺睡下。众家人也分投安置。一宿无话。

次日清早,安太太便遣晋升来看老爷、公子,并叫请示:“那银子怎的个办法?早一日完了官事,也好早一日出去。”老爷便教公子去告知他母亲:“这事不忙在一刻,再候两三日,乌克斋总该有信来了,那时再定规。你也就去合你娘亲近亲近去。”

公子才要走,晋升回道:“请大爷等一刻再走罢。将才奴才来的时候,街上正打道呢,说河台大人到马头接钦差去,已经出了衙门了。路上撞见,又得躲避。”老爷问道:“也不曾听见个信儿,忽然那里来了这等一个钦差?”晋升道:“奴才们也是才听见说,说是一位兵部的甚么吴大人。这位钦差来得严密得很,只带着两个家人,坐了一只小船儿,昨夜五更到了码头,天不亮就传码头差到船上,交下两角文书来,一角札山阳县预备轿马,一角知照河台钦差到境。这里县太爷早到码头接差去了。”安老爷心想:“那个甚么吴大人,莫非吴侍郎出来了?他是礼部啊!此地也不曾听见有甚么案,这钦差何来呢?断不致于用着钦差来催我的官项呀?”大家一时猜度不出。老爷道:“管他,横竖我是个局外人,于我无干,去瞎费这心猜他作甚么!”说着,只听得县门前道、府、厅、县各各一起一起的过去,落后便是那河台鸣锣喝道前呼后拥的过去。直等过去了,公子才得回店。

话分两头。你道这位钦差是谁?原来就是那号克斋、名乌明阿的乌大爷。他在浙江差次就接到吏部公文,得知由阁学升了兵部侍郎。把浙江的公事查办清楚,拜了折子,正要回京复命谢恩,才由水路走出一程,又奉到廷寄,命他到南河查办事件。这正是回程进京必由之路。他便且不行文知照,把自己的官船留在后面,同随带司员人等一起行走,自己却乔妆打扮的雇了一只小船,带了两个家丁,沿路私访而来。直等靠了码头,才知照地方官。把个山阳县吓得,忙着分派人打扫公馆,伺候轿马,预备下程酒饭,闹的头昏,才得办妥。

只是钦差究竟为着何事而来,不能晓得。这正是首县第一桩要紧差使,为得是打听明白,好去答应上司,是个美差。他一到码头,通上手本叩安禀见。不想钦差止于传话道乏,不曾传见。看了看船上,只得两个家人,连门包都不收,料是无处打听。费尽方法,派了个心腹能干家人,把船家暗暗的叫下来,问他端的,又许他银钱。那船家道:“他雇船的时候,我只知他是伙计三个,到淮安要账来的。一路也同我们在船头上同坐,问长问短的。一直到了码头,见大家出来接差,我才知道他是个官府。谁知道他作甚么来的呀!”那家人听了无法,只得回复县官。把个山阳县急得搓手。

一时大小官员都到,紧接着河台到船拜会。早见那位钦差顶冠束带满面春风的迎出舱来。河台下船,只得在那小船里面向上请了圣安。乌大人站在一旁,说了句:“圣躬甚安。”

二人见礼坐下。河台满脸青黄不定,勉强支持着寒暄了几句,又不敢问“到此何事”。倒是乌大人先开口说道:“此来没甚么紧要事。上意因为此番回京,此地是必由之路,命顺路看看河工情形。这河工的事,自己实在丝毫不懂。前在浙江,但见那些办工的官员实在辛勤苦累。大人止把那沿路工段教人开个节略见赐,便可照这节略略查一查回奏,就算当过这差去了。自己也急于要进京谢恩,恐不能多耽搁,地方上一切不必费事。这船上实在亵渎,下船就先奉拜,再长谈罢。”

那河台听了这话,才咕咚一声把心放下去。那恭维人的本领,他却从作佐杂时候就学得滥熟,又见乌大人这等谦和体谅,心里早打算到这满破个二三千银子送他也值,左右向那些工员身上捞的回来的。因此着实的颂扬了钦差一阵,才打道回院。河台走后,各官才上手本。乌大人都回说:“船上过窄,公馆相见。”大家只得纷纷进城。

河台早把自己新得的一乘八人大轿并自己新作的全分执事送来,又派了武巡捕带了许多材官来接。乌大人便留了一个家人收拾行李,搬进公馆,自己只带一个家人跟着。前头全副执事摆开,众材官摆队的摆队,扶轿的扶轿,马头上三声大炮,簇拥着钦差那顶大轿,浩浩荡荡,雅雀无声,奔了淮城东门而来。

一进城门,武巡捕轿旁请示:“大人,先到公馆?先到河院?”那大人只说得一句:“先到山阳县。”那巡捕应了一声,忙传下去。心里却是惊疑:“怎的倒先到县衙呢?”那个当儿,山阳县的县官早到公馆伺候去了。原来外省的怯排场,大凡大宪来拜州县,从不下轿,那县官倒隐了不敢出头,都是管门家丁同着简房书吏老远的迎出来,道旁迎着轿子,把他那条左腿一跪,把上司的拜贴用手举的过顶钻云,口中高报,说:“小的主人不敢当大人的宪驾。”如今这山阳县门上听得钦差来拜他们太爷,他更比寻常跪的腿快,喊得声高。

只见那钦差也不用人传话,就在轿里吩咐道:“我不是拜你主人来了。”那门丁听了,吓得爬起来,找了条小路往回就跑,此时但恨他爹娘少生了两条腿。将跑到县门,钦差的轿子已到,他又同了衙役门前伺候。又听得钦差问道:“有位被参的安太老爷,想来是在监里呢?”门丁忙跪禀道:“不在县监,在县头门里典史衙门土地祠。”钦差便命打道典史衙门。

把个管狱的典史登时吓得浑身乱抖,口里叫道:“皇天菩萨!自从周公作《周礼》,设官分职,到今日也不曾听得钦差拜过典史!这是甚么勾当呀?”慌得他抓了顶帽子,拉了件褂子,一路穿著跑了出来,跪在门外,口中高报:“山阳县典史郝凿囧麭向c耍 苯巫庸?去了良久,他还在那里长跪不起,两旁众人都看了他指点着笑个不住。他也不知众人笑他何来。及至站起来,自己低头一看,才知穿的那件石青褂子镶着一身的狗牙儿绦子,原来是慌的拉差了,把他们官太太的褂子穿出来了。咳,正所谓:“宦海无边,孽海同源;作官作孽,君自择焉!”

闲话休提。却说那钦差到了典史衙门,望见那土地祠,便命住轿,落平下来。只见跟班的从怀里掏出一个黑皮子手本来,众人两旁看了,诧异道:“钦差大人怎生还用着这上行手本,拜谁呀?便是拜土地爷,也只合用个‘年家眷弟’的大帖,到底拜谁呀?”正在猜度,那家人把手本呈老爷看过,便交付巡捕,说:“拜会安太老爷。”那巡捕接了,偷眼一看,手本上端恭小楷写着“受业乌明阿”一行字,连忙飞奔到门投帖。

却说那时正近重阳,南闱乡试放榜。安老爷正得了一本《江南新科闱墨》在那里看,听得县衙前才得一片喧哗,旋即不闻声息,却也听惯了,不以为意,依然看那本文章。忽见戴勤匆匆的跑进来,回称:“钦差来拜。”虽安老爷的镇静,也不免惊疑。心里说:“难道真个的钦差来催官项来了不成?”伸手接过手本一看,笑道:“原来是他呀!只说甚么‘吴大人’‘吴大人’,我就再想不起是谁了!”因慢慢的起身离坐,说:“请进来罢。”早见那乌大爷遍体行装的进来,先向安老爷行了个旗礼,请了安,起来,又行了个外官礼儿,拜了三拜。安老爷也半礼相还。乌大爷起身,又走近前来看了看老爷的脸面,说:“老师的脸面竟还好。只是怎生碰出这等一个岔儿来!”

一时让坐茶罢。乌大爷开口先说:“老师的信,门生接到了。因有几两银子不好转人送来,旋即奉了到此地来的廷寄,如今自己带了来了。”又问:“老师的官项现在怎样?”安老爷不便就提公子来的话,便答说:“也有了些眉目了。”乌大爷道:“门生给老师带了万金来,在后面大船上呢,一到就送到公馆去。”安老爷忙道:“多了,多了,这断乎用不了。你虽是个便家,况你我还有个通财之谊,只是你在差次,那有许多银子?”

乌大爷道:“这也非门生一人的意思。没接着老师的信以前,并且还不曾看见京报,便接着管子金、何麦舟他两家老伯的急脚信,晓得了老师这场不得意。门生即刻给同门受过师恩的众门生分头写了信去,派了个数儿,教他们量力尽心。因门生差次不久,他们又不能各各的专人前来,便叫他们止发信来,把银子汇京,都交到门生家里。正愁缓不济急,恰好有现任杭州织造的富周三爷,是门生的大舅子,他有托门生带京的一万银子。门生合他说明,先用了他的,到京再由门生家里归还。这万金内一半作为门生的尽心,一半作为众门生的集腋。将来他们汇到门生那里,再从门生那里扣存也是一样。此时且应老师的急用。老师接到他们的信,只要付一封收到的回信,就完了事了。”

安老爷道:“非我合你客气,你大兄弟也送了几两银子来,再有个二三千鳕K够了。这种东西,多也无用。再,与者受者都要心安。”乌大爷道:“老师这几个门生,现在的立身植品,以至仰事俯蓄,穿衣吃饭,那不是出自师门?谁也该‘饮水思源,缘木思本’的。门生受恩最深,就该作个倡首。就譬如世兄孝敬老师万金,难道老师也合他让再让三不成?再,门生还有句放肆的笑话儿,以老师的古道,处在这有天无日的地方,只怕往后还得预备个几千银子赔赔定不得呢!”

安老爷听了,哑然大笑。因见他办得这样妥当,又说得这样恳切,不好再推,便说道:“我说你不过,就是这样罢。我也合你说不到‘却之不恭’,却是‘受之有愧’了”。那乌大爷又谦逊了一番。话完,便向他那家人使了个眼色,那家人早退下去,连戴勤等一并招呼开。彼此会意,就都躲在院门外,坐下喝茶吃烟闲话。

却说那位典史老爷见钦差来拜安老爷,不知怎样恭维恭维才好。忙忙的换了褂子,弄了一壶茶,跟了个衙役,亲自送来让家丁们喝,也为趁便探听探听消息。谁想大家都堵着门坐着呢,不得进去。他一面让茶,一面搭讪着就要同坐。戴勤先站起来道:“郝老爷,你请治公罢。你在这里,我们不好坐;同你一处坐,主人知道也必嗔责。茶这里有,郝老爷别费心了。”那典史看这光景,料是打不进去,只得周旋一阵,把那壶茶送给轿夫喝去了。

却说安老爷见乌大人把人支开,料是有说的。只见他低声道:“门生此来却不专为这事。现在奉旨到此访察一桩公事,一路也访得些情形,未敢为据,所以来请示老师。老师知之必确。”安老爷忙问:“何事?”乌大爷道:“此地河台被御史参了一本,说他怎的待属员以趋奉为贤员,以诚朴为无用;演戏作寿,受贿婪赃;侵冒钱粮,偷减工料;以致官场短气,习俗颓靡等情,参得十分利害。这事关系甚大,门生初次奉差,有些不得主意,所以讨老师教导。”

安老爷听了这话,沉了一沉,说:“克斋,这话既承你以我为识途老马,我却有无多的几句话,只恐你不信。”因说道:“我到此不久,就到邳州高堰署了两回事,河台的行止,我都不得深知。至于我之被参,事属因公,此中毫无屈抑。你如今既奉命而来,我以为国法不可不执,国体也不可不顾;察事不得不精,存心却不可不厚。老贤弟以为何如?”乌大人觉得安老爷受了那河台无限的屈抑,岂无个不平之鸣?谁知他竟无一字怨尤,益加佩服老师的学识雅度。说了几句闲话,起身告辞。安老爷道:“我可不能看你去,也不便差人到你公馆里,改日长谈罢。”说着,送到院门,便不望外再送。

却说那山阳县知县得了这个信,早差人禀知河台,说:“钦差在县里合安老爷长谈。”那河台倒是一惊。才要问话,听得头门炮响,钦差早已到门,连忙开暖阁迎了出来。见那钦差仍是春风满面,说:“才望了望敝老师,来迟了一步。”说着一路进来,坐下。可奈他绝口不谈公事,至要紧的话,问的是淮安膏药那铺子里的好?竹沥涤痰丸那铺子里的真?河台也只得顺着答应一番。因便装着糊涂问道:“方才说贵老师是那位?”乌大人道:“就是被参的安令。”河台连忙道:“这位安水心先生老成练达,为守兼优,是此地第一贤员。无奈官运平常,可可的遇见这等个不巧的事情。现在我们大家替他打算,众擎易举,已有个成数了,不日便可奏请开复。”乌大人道:“这倒不敢劳大人费心。他世兄已经从京里变产而来,大约可以了结公事。况且敝老师是位一介不苟的,便承大人费心,他也未必敢领。”河台听了,大失所望。钦差坐了一刻,便告辞进了公馆。

那时后面官船已到,几位随带司员也赶了来。那些地方官,钦差都请在一处,公同一见。应酬已毕,少微歇息,吃些东西,早发下一角文书,提河台的文武巡捕、管门管帐家丁。须臾拿到,便封了门,照着那言官指参的款迹,连夜熬审起来。从来说:“人情似铁,官法如炉。”况且随带的那些司员,又都是些精明强干久经审案的能员,那消几日,早问出许多赃款来。钦差一面行文,仍用名贴去请河台过来说话。

不一时,河台已到,钦差照旧以客礼相待。让坐送茶已毕,便将廷寄并那御史的参折合他的巡捕、家丁的口供送给他看。河台一看,这才如梦方醒,只吓得他面如金纸,目瞪口呆。又见上面有“如果审有赃款,即传旨革职,所有南河河道总督即着乌明阿暂署”的话。他慌忙看完,摘了帽子,向上跪倒碰头,口称他的名字说:“犯官谈尔音,昏聩糊涂,辜负天恩,但求重重的治罪,并罚锾报效。”原来那时候有个“罚锾助饷助工”的功令。只因朝廷深知督抚的丰厚,那时的风气淳朴,督抚也不避丰厚之名,每逢获罪,都求报效若干银子助工助饷,也为图轻减罪名,所以他才有这番举动。说罢起来,戴上帽子。乌大人道:“请大人具个亲供。便是自认罚锾,也得有个数目,好据供入奏。”那谈尔音道:“犯官打算竭力巴结十万银子交库。”乌大人道:“大人的情甘报效,我原不便多言;但是圣意甚严,案情较重,左右近年的案都有个样子在前头。大人还得自己斟酌斟酌,不可自误。”他答应了两个“是”,下去写具亲供。

一时,早有首府中军送过印来,乌大人即日拜印接署。便下了一个札子,委山阳县伺候前印河台大人,这汉话就叫作“看起来了。”这个信传出去,那些绅衿百姓铺户听得,好不畅快!原来这河台姓谈,名尔音,号钰甫。便有等尖酸的,指了新旧河台的名号编了一副对联,道是:“月向日边明,日月当空天有眼;玉镶金作钰,玉金满橐地无皮。”

闲话搁起。却说那谈尔音下去写具亲供,见钦差的话来得严厉,一定朝廷还有甚密旨。如今报效得少了罢,诚恐罪名减不去;多了罢,实在心上舍不得。心问口,口问心,打算良久,连那些奇珍异宝折变了,大约也够了。且自顾命要紧,因此上一很二很,写了二十万两的报效。那乌大人就把案归着了归着,据情转奏。当朝圣人最恼的贪官污吏,也还算法外施仁,止于把他革职,发往军台效力。不日批折回来,那谈尔音便忙忙交官项上库,送家眷回乡,剩了个空人儿赴军台效力去了。只是这些金银珠宝,千方百计才弄得来,三言两语便花将去;当日嫌他来的少,今日转痛他去的多。也最可怜的是,他见过乌大人之后,不曾等安老爷交官项,早替他虚出通关,连夜发了折子奏请开复,想在钦差跟前作个大大的情面。也是发于天良,要想存些公道。只是迟矣,晚矣!

却说安太太那边,自从张金凤进门之后,在安太太是本不曾生得这等一个爱女,在张姑娘是难得遇着这等一位慈姑。

彼此相投,竟比那多年的婆媳还觉亲热。那张老夫妻虽然有些乡下气,初来时众人见了不免笑他;及至处下来,见他一味诚实,不辞劳,不自大,没一些心眼儿,没一分脾气,你就笑他也是那样,不笑他也是那样。因此大家不但不笑他,转都爱他敬他。虽是两家合成一家,倒过得一团和气。

这日安老爷收到乌大爷的帮项,即日把文书备妥,如数交纳,照例开复。又因此地正在官场有事,自己不好出去,便告了两个月病假。早有公子领着家人们预备轿马前来。这老爷离了土地祠,来到聚合店。安太太迎了出来。老夫妻本来伉俪甚笃,更兼在异乡同患难,又想到公子这场落难,彼此见了,十分伤感。亏得公子一旁极力劝慰方住。安太太便叫媳妇出来拜见。安老爷一看,又叫他近前来细看一番,因向太太道:“我告诉玉格的话,想来都说到了,不必再说。这个孩子天生的是咱们家的媳妇儿!等着消停消停,就给他们办起这件喜事来。”安老爷不吃烟,张姑娘便送上一碗茶来。

一时,亲家太太也来相见。这亲家太太可不是那两日的亲家太太了,也穿上裙子了,好容易女儿劝着把那个冠子也摘了。见了安老爷,拜了两拜,口里说:“好哇,亲家!俺们在这里可糟扰了!”安老爷也合他谦了几句。人回:“亲家老爷进来了。”安老爷迎进来,见礼归坐,着实谢了谢他途中照应公子。张老道:“亲家,不要说这话。我的嘴笨,也说不上个甚么来。咱都是一家人,往后只有我们沾光的。就只一件,我在家负苦惯了,这几天吃饱了饭,竟白呆着就困了。亲家,这不是你来家了吗?有啥笨活,只管交给我,管作的动;不的时候儿,这大米饭老天可不是叫人白吃的。”

安老爷听了道:“就是这样。如今我第一桩大事,就是你这个女婿。他只管这么大了,还得有个常人儿招护着。这几日里边有个媳妇,不好叫他在里头不周不备,我可就都求了亲家了。”张老爷连忙答应。安太太道:“这几天就多亏了亲家老爷疼他。”一句话没完,张太太话来了,说:“啥话呢,疼闺女有个不疼女婿的!”大家正说到热闹中间,人回:“河台乌大人来拜。”把个张老夫妻吓得往外藏躲不迭。

一时锣呜导喝,乌大人已到店门。安老爷说:“请进来坐罢。”说着,便迎了进来。那乌大人先给师母请了安,然后又合公子叙了一向的阔别。提到前任谈公的事,安老爷倒着实感叹了一番。乌大人因道:“门生看老师没甚么大欠安,为何告起假来?”安老爷便说是“有些琐事”,便把公子途中结亲一事略提了几句,只是不提那番骇人见闻的话。乌大人也连忙道喜。又说:“此地总河的缺,已调了北河的同峻峰过来了,也是个熟人。老师完了私事,何不早些出去?门生既可多听两次教导,等那同峻峰来,也可当面作一番嘱托。”安老爷道:“说得有理,我事情一清楚,就出来的。”乌大人长谈了半日,告辞而去。早有那些实任候补的官员,听得河台大人到店来拜安老爷,长谈久坐,见安老爷又是大人的老师,那个不来周旋?也有送酒席的,也有送下程的。到后来就不好了,闹起整匣的燕窝,整桶的海参鱼翅,甚至尺头珍玩,打听着甚么贵送起甚么来了。老爷一概壁谢不收。

却说那日安老爷迎宾谢客,忙的半日不曾住脚,一直到下半日才得消停。那张姑娘便送过帽头儿来,请换帽子,伏侍得直像个多年的儿媳妇,又像个亲生的女儿。安老爷看了自是欢喜,因对太太道:“我们如今事情正多,有两桩得先作起来:一件是为我家险遭一场意外的灾殃,幸而安然无事,这都是天公默佑,我们阖家都该办注名香,达谢上苍;那一件,无论怎样,这店里非久居之地,得找一所公馆。”

安太太道:“这两桩事都不用老爷费心,公馆我已经叫晋升找下了。”老爷道:“一处不够。”太太道:“找得这处很宽绰,连亲家都住下了。”老爷道:“不然。日后自然是住在一处,才得有个照应;眼前办这喜事,必得两处办,才成个一娶一嫁的大礼。”太太听了也以为是。恰好晋升进来回事,听得这话,便回道:“既老爷这样吩咐,也不用再找。那公馆本是大小两所相连,内里通着,外边各开大门。”安老爷道:“那更好了。”房子说定。说到谢天,安太太便把自己怎的合媳妇许了十五日还愿的话,并媳妇怎的要给那十三妹姑娘供长生禄位的话,一一的说明。安老爷更觉暗合了自己的主意,连连点头,道:“既如此,明日咱们全家叩谢,不必再看日子了。”一家儿谈到饭罢掌灯。安老爷早叫人在外层收拾了三间洁净屋子下榻,出去周旋了张老一番,才得就枕。一宿无话。

次日便是十五日,太太早在当院设下香案,香烛、供品。

先是安老爷带了安公子,次后便是安太太带了张姑娘,各各一秉虔诚,焚香膜拜,叩谢上天加护之恩。拜完,安老爷便对两亲家道:“你二位老兄老嫂也该拜谢一番才是。”张老道:“我们正想着借花儿献佛,磕个头儿呢!”早有仆妇送上两束香来。张老上了香,磕过头。亲家太太也把香点着,举得过顶,磕下头去,不知他口里还喃喃吶吶祝赞些甚么。磕完头,将爬起来,只见他把右手褪进袖口去,摸了半日,摸出两箍香钱来,递给安太太。安太太笑道:“亲家,这是作么呀?你我难道还分彼此么?”亲家太太道:“不是价。这往后俺两口子的吃的喝的穿的戴的,都仗着你老公们俩合姑爷哩,还有啥儿说的呢!这烧香可是神佛儿的事情,公修公得,婆修婆得,咱各人儿洗脸儿各人儿光,你不要可行不的!”安太太只是笑着不肯收。倒是安老爷说:“太太,既亲家这等至诚,收了再请两箍香上就是了。”安太太只得接过来,递给一个丫鬟,摸了摸那钱,还是的滚热的。

却说张姑娘随婆婆谢过了天,便忙着进房,设了一张小桌儿,供上那十三妹姑娘的长生牌,上写着“十三妹姐姐福德长生禄位”。安太太便向安老爷道:“我们玉格也该叫他来磕个头才是呢。”安老爷道:“且慢。他的事不是磕一个头可了事的,我另有办法。”安太太听了,便同张太太各拈了一撮香,看着那张姑娘插烛似价拜了四拜,就把那个弹弓供在面前。

话休絮烦。自此以后安老爷夫妻二位便忙着搬公馆,办喜事。张老夫妻把十三妹赠的那一百金子依然交给安老爷、安太太,办理妆奁。一婚一嫁,忙在一处,忙了也不止一日,才得齐备。那怎的个下茶行聘、送妆过门,都不及细说。到了吉期,鼓乐前导,花烛双辉,把金凤张姑娘一乘彩轿迎娶过来。一样的参拜天地,遥拜祖先,叩见翁姑,然后完成百年大礼。这日安老爷虽不曾知会外客,有等知道的也来送礼道贺。虽说不得“百辆盈门”,也就算“六礼全备”了。

转眼就是安老爷假限将满,新河台已经到任,乌大人已经回京。太太便带了儿子、媳妇忙着张罗老爷的冠裳一切,便问:“那日出去销假?”安老爷道:“难道你们娘儿们真个的还忍得叫我再作这官不成?我平生天性恬淡,本就无意富贵功名,况经了这场宦海风波,益发心灰意懒。只是生为国家的旗人,不作官又去作甚么?无如我眼前有桩大似作官的事,不得不先去料理。”

太太、公子见老爷说得恁般郑重,忙问何事,老爷道:“嗯,难道救了我一家性命的那个十三妹的这番深恩重义,我们竟不想寻着他答报不成?”太太道:“何尝不想答报呢!只是他又没个准住处、真名姓,可那里找他去呢?”老爷说:“你们都不必管,我自有个道理。实合你们说:从乌老大谆谆请我出去那日,我已经定了个告退的主意,只恐他苦苦相拦,所以挨到今日。如今挨得他也回京了,新河台也到任了,我前日已将告休的文书发出去了。从此卸了这副担子,我正好挂冠去办我这桩正事。此去寻的着那十三妹,我才得心愿满足;倘然寻不着他,那管芒鞋竹笠,海角天涯,我一定要寻着这个女孩儿才罢!”这正是:

丈夫第一关心事,受恩深处报恩时。

要知安老爷怎的个去寻那十三妹,下回书交代。

(第十三回完)

第十四回 红柳树空访褚壮士 青云堡巧遇华苍头

上回书既把安、张两家公案交代明白,这回书之后便入十三妹的正传。

却说安老爷认定天理人情,拋却功名富贵,顿起一片儿女英雄念头,挂冠不仕,要向海角天涯寻着那十三妹,报他这番恩义。若论十三妹,自安太太以至安公子小夫妻、张老老夫妻,又那个心里不想答报他?只是没作理会处。如今听了安老爷这等说了,正合众人的心事。当下商量定了,一面收拾行李,一面遣人过黄河去扣车辆。那时梁材也从京里回来,只这几个家人,又有张亲家老爷合程相公外面帮着,人足敷用。况大家又都是一心一计,这番去官,比起前番的上任,转觉得兴头热闹。

话休烦琐。那消几日,都布置停妥。安老爷本因告病,一向不曾出门,也不拜客辞行,择了个长行日子,便渡黄北上。

于路无话。不则一日,到了离茌平四十里,下店打尖。这座店正是安公子同张姑娘来时住的那座店。安老爷饭罢,等着家人们吃饭,自己便踱出店外,看那些车夫吃饭。见他们一个个蹲在地下,吃了个狼飧虎咽,沟满壕平。老爷便合他们闲话,问道:“我们今日往茌平,从那里岔道下去,有个地方叫作二十八棵红柳树,离茌平有多远?”内中有两个知道的,说道:“要到二十八棵红柳树,为甚么打茌平岔道呢,那不是绕了远儿往回来走吗?要上二十八棵红柳树,打这里就岔下去了,往前不远,有个地方叫桐口,顺着这桐口进去,斜半签着就奔了二十八棵红柳树了。到了那里,打邓家庄儿头里过去,就是青云堡。青云堡再走十来里地,有个岔道口,出了岔道口,那就是茌平的大道了。打这里去近哪,可就是这一头儿没车道,得骑牲口,不就坐二把手车子也行得。”

老爷把这话听在心里,看了看这座店,虽然窄些,也将就住下了。进来便合太太商议道:“太太,我看这座店也还干净严密,今日我们就这里住下罢。”太太道:“再半站今日就到茌平了。到了茌平,老爷不是还有事去呢么,为甚么又耽搁半天的路程呢?”老爷道:“我正为不耽搁路程。我方才在外头问了问,原来从这里有条小路走着近便。我们今日歇半天,明日你们仍走大路,住茌平等我,我就从这里小路走,干我的去。”太太道:“罢呀,老爷可不要闹了!听起来,那小道儿可不是顽儿的。”老爷道:“太太,你想是因玉格前番的事唬怕了。要知人生在世,世界之大,除了这寸许的心地是块平稳路,此外也没有一步平稳的,只有认定了这条路走。至于祸福,有个天在,注定的祸避不来,非分的福求不到。那避祸的,纵让千方百计的避开,莫认作自己乖觉,究竟立脚不稳,安身不牢;那求富的,纵让千辛万苦的求得,莫认作可以侥幸,须知‘飞的不高,跌的不重’。太太,你只看我同玉格,一个险些儿骨肉分离,一个险些儿身命俱败,今竟何如?这岂是人力能为的?”

太太见老爷说得有理,便说:“既那样,就多带两个人儿去。”张老听了,说道:“亲家太太放心,我跟了亲家去,保妥当。”安老爷笑道:“怎么敢惊动亲家呢!此去我保不定耽搁一半天,家眷自然就在茌平住下听信。亲家,你自然照应家眷为是。我同了玉格带上戴勤、随缘儿,再带上十三妹那张弹弓,岂不是绝好的一道护身符么!”说着,便吩咐家人们今日就在尖站住下。因又叫戴勤:“明日雇一辆二把手小车子我坐,再雇三头驴儿,你同随缘儿跟了大爷,我们就便衣便帽乔妆而往。我自有道理。”戴勤笑道:“那短盘驴搭上个马褥子倒骑得,那侉车子只怕老爷坐不来罢?”老爷道:“你莫管,照我的话弄去就是了。”戴勤只得去雇小车合驴儿,心里却是纳闷,说:“这是怎的个用意呢?”

一时,老爷又叫戴勤家的、随缘儿媳妇来,问道:“你母女两个从前在那家子跟的那位姑娘,你可记得他的生辰八字?他是几岁上裹脚,几岁上留头,合他那小时候可有甚么异样淘气的事,你可想得起一两桩来?”

戴勤家的经这一问,一时倒蒙住了,想了想,才说:“奴才那位姑娘,今年算计着是十九岁,属龙的,三月初三日生的,时辰奴才可记不准了。”他女儿接口道:“是辰时。那年给姑娘算命,那算命的不是说过底下四个‘辰’字是有讲究的,叫甚么甚么地,甚么一气,这是个有钱使的命,还说将来再说个属马的姑爷,就合个甚么论儿了,还要作一品夫人呢!”他妈也道:“不错,这话有的。”因又说道:“那姑娘是七岁上就裹的脚,不怎么那一双好小脚儿呢。九岁上留的头。”

随缘儿媳妇又说道:“小时候奴才们跟着顽儿,姑娘可淘气呀,最爱装个爷们,弄个刀儿枪儿,谁知道后来都学会了呢。就只怕作活。奴才老爷、太太常说:‘将来到了婆婆家可怎么好!’姑娘说的更好,说:‘难道婆婆家是雇了人去作活不成?’奴才们背地里还怄姑娘不害羞,姑娘说:‘我不懂,一个女孩儿提起公公、婆婆,羞的是甚么?这公婆自然就同父母一样,你见谁提起爸爸、奶奶来也害羞来着?’”安老爷合太太听了,点头而笑,说:“却也说得有理。”太太便问道:“老爷此时从那里想起问这些闲话儿来?”张金凤也接口道:“不要这位姑娘就是我十三妹姐姐罢?”老爷拈须笑道:“你娘儿们先不必急着问,横竖不出三日,一定叫你们见着十三妹,如何?”张姑娘听了,先就欢喜。

当晚无话。到了次日早起,张老、程相公依然同了一众家人护了家眷北行,去到茌平那座悦来老店落程住下。安老爷同了公子带了戴勤、随缘儿,便向二十八棵红柳树进发。安老爷上了小车,伸腿坐在一边,那边载上行李,前头一个拉,后面一个推。安老爷从不曾坐过这东西,果然坐不惯,才走了几步,两条腿早溜下去了。戴勤笑道:“奴才昨日就回老爷说坐不惯的。”老爷也不禁大笑,及至坐好了,走了几步,腿又溜下去,险些儿不曾闪下来。那推小车子的先说道:“这不行啊!不我把你老萨杭罢。”老爷不懂这句话,问:“怎么叫‘萨杭’?”戴勤说:“拢住点儿,他们就叫‘煞上’。”老爷说:“很好,你就把我‘萨杭’试试。”只见他把车放下,解下车底下拴的那个弯柳杆子来,往老爷身旁一搭,把中间那弯弓儿的地方向车梁上一襻,老爷将身子往后一靠,果觉坐得安稳。公子背着弹弓,跨着驴儿,同两个家丁便随着老爷的车前前后后行走。

那时正是秋末初冬,小阳天气。霜华在树,朝日弄晴,云敛山清,草枯人健。安老爷此时偷得闲身,倍觉胸中畅快。一路走着,只听那推车的道:“好了,快到了。”老爷一望,只见前面有几丛杂树,一簇草房,心里想道:“邓家庄难道就是这等荒凉不成?”说话间已到那里。推车的把车落下,老爷问:“到了吗?”他说:“那里,才走了一半儿呀,这叫二十里铺。”

老爷说:“既这样,你为何歇下呢?”只听他道:“我的老爷!这两条腿儿的头口,可比不得四条腿儿的头口。那四条腿儿的头口饿了,不会言语;俺这两条腿儿的头口饿了,肚子先就不答应咧。吃点吗儿再走。”随缘儿是不准他吃。老爷听了,道:“叫他们吃罢,吃了快些走。”安老爷合公子也下来。只见两个车夫、三个脚夫,每人要了一斤半面的薄饼,有的抹上点子生酱,卷上棵葱;有的就蘸着那黄沙碗里的盐水烂蒜,吃了个满口香甜。还在那里让着老爷,说:“你老也得一张罢?好齐整白面哪。”

须臾吃毕,车夫道:“这可走罢,管走得快了。”说着,推着车子,果然转眼之间就望见那一片柳树。那柳叶还不曾落净,远远看去,好似半林枫叶一般。公子骑着驴儿到跟前一看,原来那树是绿树叶,红叶筋,因叫赶驴的在地下拣了两片,自己送给老爷看。老爷看了,道:“这树名叫作‘柽柳’,又名‘河柳’,别名‘雨师’。《春秋》僖公元年‘会于柽’的那个‘柽’字,即此物也。”

闲话间,已到邓家庄门首。老爷下车一看,好一座大庄院!只见周围城砖砌墙,四角有四座更楼,中间广梁大门,左右两边排列着那二十八棵红柳树,里面房间高大,屋瓦鳞鳞,只是庄门紧闭不开。戴勤才要上前叫门,老爷连忙拦住,自己上前把那门轻敲了两下。早听见门里看家的狗瓮声瓮气如恶豹一般顿着那锁链子咬起来,紧接着就有人一面吆喝那狗,隔着门问道:“找谁呀?”安老爷道:“借问一声,这里可是邓府上?开了门,我有句话说。”只听那人道:“开门,得我言语一声儿去。”那人去不多时,便听得里面开得铁锁响。庄门开处,走出一个人来,约有四十余岁年纪,头戴窄沿秋帽,穿一件元青绉绸棉袄,套着件青毡马褂儿,身后还跟着两三个笨汉。

那人见了安老爷,执手当胸拱了一拱,问道:“尊客何来?”

安老爷心想:“这人一定是那褚一官了。”因问道:“足下上姓?这里可是邓九公府上?”那人答道:“在下姓李。邓九太爷便是敝东人,不在家里,大约还得个三五天回来。尊客如有甚么书信,以至东西,只管交给我,万无一失,五日后来取回信。倘一定有甚么要紧的话得等着面说,我这里付一面对牌,请到前街客寓里住歇。那里饭食、油烛、草料以至店钱,看你老合我东人二位交情在那里,敝东回来,自然有个地主之情;不然,那店里也是公平交易,绝不相欺。”说到这里,只听庄门里有人高声叫说:“李二爷,发钥匙开仓。”他这里一面应着,一面听老爷的回话。

老爷见访邓九公不着,只得又问道:“既如此,有位姓褚的,我们见见。”那人道:“我们这里有三四个姓褚的呢,可不知尊客问的是那一位?”老爷道:“这人,人称他褚一官。”

那人道:“要找我们褚一爷么,他老如今不在这里住了,搬到东庄儿去了,请到东庄儿就找着了。”才说完,里面又在那里催说:“李二爷,等你开仓呢!”那人便向安老爷一拱,说:“请便罢,尊客。”老爷还要问话,他早回头进去了。那两三个笨汉见他进去,随即把门关上。老爷只得隔着门又问了一声,说:“这东庄儿在那里?”里边应了一句说:“一直往东去。”说着,也走了。

安老爷此番来访十三妹,原想着褚一官是华忠的妹夫,邓九公是褚一官的师傅,且合十三妹有师弟之谊,因褚一官见邓九公,因邓九公见十三妹,再没个不见着的。如今见褚、邓二人都见不着,因向公子道:“怎生的这般不巧!又不知这东庄儿在那里。”那安公子此时却大非两个月头里的安公子可比了,经了这场折磨,自己觉得那走路的情形都已久惯在行,因说道:“一直往东去,逢人便问,还怕找不着东庄儿么!”老爷笑道:“固是如此,难道一路问不着,还一直的问到东海之滨找文王去不成?”公子笑道:“再没问不着的。”说着,跨上驴儿,跑到前头。

只见过了邓家庄,人烟渐少,那时正是收庄稼的时候,一望无际都是些蔓草荒烟,无处可问。走了里许,好容易看见路南头远远的一个小村落,村外一个大场院,堆着大高的粮食,一簇人像是在那里扬场呢。喜得他一催驴儿,奔到跟前,便开口问道:“那里是东庄儿啊?”只见那场院边有三五个庄家坐着歇乏,内中一个年轻的转问他道:“你是问道儿的吗?”

公子道:“正是。”那人说:“问道儿,下驴来问啊!”公子听了,这才下了驴。那少年道:“你要找东庄儿,一直的往西去就找着了。”公子道:“东庄儿怎么倒往西去呢?”内中一个老头儿说道:“你何苦要他作甚么!”因告诉公子道:“这里没个东庄儿,你照直的往东去八里地,就是青云堡,到那里问去。”

公子得了这句话,上了驴儿又跑回来。恰好安老爷的小车儿也赶到了,问道:“问的有些意思没有?”公子把几乎上赚的话说了,老爷笑道:“这还算好,他到底说了个方向儿。你没见长沮、桀溺待仲夫子的那番光景吗?”说着,又往前走了一程,果见眼前有座大镇店。

还不曾到那街口,早望见一个人扛着个被套,腰里掖着根巴棍子劈面走来。公子这番不似前番了,下了驴,上前把那人的袖子扯住,道:“借光,东庄儿在那边儿?”那人正低了头走,肩膀上行李又沉,走得满头大汁,不防有人扯了他一把,倒吓了一跳,站住抬头一看,见是个向他问路的,他一面拉下手巾来擦汗,一面陪个笑儿道:“老乡亲,我也是个过路儿的。”说完,大岔步便走了。公子心里说道:“原来离了家门口儿,问问路都是这等累赘。”老爷道:“这却不要怪他,你这问法本叫作‘问道于盲’。找个铺户人家问问罢。”说着,进了青云堡那条街。只见街口有座小庙,竖着一根小小旗杆,那庙门挂一块“三圣祠”的匾,却是锁着门。一进街来,南北对面都是些栈房店口,也有烧锅、当铺、杂货店面。

话休絮烦。一连问了几处,都不知有这个东庄儿。一直的走出了这五里长街,只见路南一座小野茶馆儿,外面有几个庄稼汉在那里喝茶闲话。老爷说:“下来歇歇儿罢。”说着下了车,也到那灰台儿跟前坐下,随缘儿便从腰间拿下茶叶口袋来,叫跑堂儿的沏了壶茶。老爷问那跑堂儿说:“你们这里有个东庄儿么?”那跑堂儿的见问,一手把开水壶搁在灰台儿上扶着,又把那只胳膊圈过来,抱了那壶梁儿,歪着头说道:“咱们这里没个东庄儿啊。”老爷说:“或者不在附近,也定不得?”跑堂儿指手画脚的道:“不,啊,客人。你顺着我的手瞧,西沿子那个大村儿叫金家村,这东边儿的叫青村,正北上一攒子树那一块儿,那是黑家窝铺。这往近了说,那道小河子北边的一带大瓦房,那叫小邓家庄儿,原本是二十八棵红柳树邓老爷子的房,如今给了他女婿一个姓褚的住着,又叫作褚家庄。”说到这里,老爷忙问道:“这姓褚的可是人称他褚一官的不是?”跑堂儿说:“着哇,就是他。他是镖行里的。”安老爷向公子说道:“这才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呢!原来只在眼前。他在西庄儿说话,又是他家的房子,自然就叫作东庄儿了。”公子听了,忙着放下茶碗,说:“等我先去问他在家不在家,不要到了跟前又扑个空。”说着,也不骑牲口,带了随缘儿就去了。

一过北道,便远远望见褚家庄,虽不比那邓家庄的气概,只见一带清水瓦房,虎皮石下剪白灰砌墙,当中一个高门楼的如意小门儿,安着两扇黄油板门,门前也有几株槐树。两座砖砌石盖的平面马台石,西边马台石上坐着个干瘦老者,即是面西正东,看不见他的面目,怀中抱了一个孩子,又有个十七八岁的村童蹲在地下引逗那孩子耍笑。离门约有一箭多远,横着一道溪河,河上架着个板桥。公子才走过桥,又见桥边一个老头子,守着一个筐子,叼着根短烟袋,蹲在河边在那里洗菜。公子等不得到门,便先问了他一声,说:“你可是褚家庄的?你们当家的在家里没有?”问了半日,他言也不答,头也不回,只顾低了头洗他的菜。随缘儿一旁看不过,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说:“喂,问你话呢!”他这才站起来,含着烟袋,笑嘻嘻的勾了勾头。公子又问了他一句,他但指指耳朵,也不言语。公子道:“偏又是个聋子!”因大声的喊道:“你们褚当家的在家里没有?”只见他把烟袋拿下来,指着口“啊啊”啊了两声,又摇了摇头,原来是个又聋又哑的,真真“十哑九聋”,古语不谬!

不想公子这一喊,早惊动了马台石上坐的那个人。只见他听得这边嚷,回头望了一望,连忙把怀里的孩子交给那村童抱了进去,又手遮日光向这边一看,就匆匆的跑过来。相离不远,只见他把手一拍,口里说道:“可不是我家小爷!”公子正不解这人为何奔了过来,及至一听声音,才认出来,不是别人,正是他嬷嬷爹华忠!

原来华忠本是个胖子,只因半百之年经了这场大病,脸面消瘦,鬟发苍白,不但公子认不出他嬷嬷爹来,连随缘儿都认不出他爸爸来了。一时彼此无心遇见,公子一把拉着嬷嬷爹,华忠才想起给公子请安,随缘儿又哭着围着他老子问长问短。华忠道:“咳,我这时候没那么大工夫合你诉家常啊!”

因问公子道:“我的爷!你怎么直到如今还在这里转转?我合你别了将近两个月,我是没一天放心。好容易扎挣起来,奔到这里,问了问寄褚老一的那封信,他并不曾收到,端的是个甚么原故?我的爷,你要把老爷的大事误了,那可怎么好!”

说着,急得搓手顿脚,满脸流泪。

公子此时也不及从头细说,便指给他看道:“你看,那厢茶馆外面坐的不是老爷?”华忠道:“老爷怎么也到了这里?敢是进京引见?”公子道:“闲话休提。我且问你:褚一官在家也不?”华忠道:“他不在家,他这两天忙呢。”因看了看太阳,说:“大约这早晚也就好回来了。大爷,你此时还问他作甚么?”

公子道:“这话说也话长,你先见老爷去就知道了。”华忠便同公子飞奔而来。

于路不及闲谈。到了跟前,老爷才瞧出是华忠,因说:“你从那里来?”华忠早在那里摘了帽子碰头,说:“奴才华忠闪下奴才大爷,误了老爷的事,奴才该死!只求老爷的家法!”

老爷道:“不必这样,难道你愿意害这场大病不成?起来。”华忠听了,才带上帽子爬起来。

却说一旁坐着喝茶的那些人,那里见过这等举动?又是“老爷”“奴才”,又是磕头礼拜,只道是知县下乡私访来了,早吓的一个个的溜开。跑堂儿的是怕耽误了他的买卖,便向安老爷说:“我看这个地方儿屈尊你老,再,也不得说话。我这后院子后头有个松棚儿,你老挪到后头去好不好?”老爷正嫌嘈杂,公子听得有个松棚儿,觉得雅致有趣,连说:“很好。”便留了戴勤看行李,跟了老爷挪过后面去。

公子到那里一看,那里甚么松棚儿!原来是四根破柳竿子支着,上面又横搭了几根竹竿儿,把那砍了来作柴火的带叶松枝儿搭在上面晾着,就着遮了日儿,那就叫“松棚儿”。不觉得一笑,忙叫人取了马褥子来,就地铺好,爷儿两个坐下。老爷便将公子在途中遭难的事大略说了几句,把个华忠急得哭一阵叫一阵,又打着自己的脑袋骂一阵。老爷道:“此时是幸而无事了,你这等也无益。”因又把公子成亲的事告诉他。他才擦了擦眼泪,给老爷、公子道喜,又问:“说的谁家姑娘?姑娘十几?”老爷道:“且不能合你说这个。你且说你怎的又在此耽搁住了呢?”

华忠回道:“奴才自从送了奴才大爷起身,原想十天八天就好了,不想躺了将近一个月才起炕。奴才大爷给留的二十两银子是盘缠完了,几件衣裳是当净了,好容易扎挣得起来,拼凑了两吊来钱,奴才就雇了个短盘儿驴子,盘到他们这里。

他们看奴才这个样儿,说给奴才作两件衣裳好上路,打着后日一早起身。不想今日在这里遇见老爷,也是天缘凑巧,不然一定差过去了。”

老爷道:“这里自然就是你那妹夫褚一官的家了。他在家不在家?”华忠道:“他上县城有事去了,说也就回来。”老爷说:“他不在家也罢,我们先到他家等他去,我要见他,有话说。”华忠听了,口中虽是答应,脸上似乎露着有个为难的样子。老爷道:“他既是你的至亲,难道我们借个地方儿坐也不肯?你有甚么为难的?”华忠道:“倒不是奴才为难,有句话奴才得先回明白了。他虽在这里住家,这房子不是他自己的,是他丈人的。”老爷道:“你这话怎么讲?褚一官是你妹夫,他丈人岂不就是你老子,怎么他又有个丈人起来?”华忠听了,自己也觉好笑,又说道:“这里头有个原故,原来奴才那个妹子俩月头里就死了,他死的日子正是奴才同大爷在店里商量给他写信的那两天。奴才也是到这里才知道。”安公子听了,便对安老爷道:“哦,这就无怪那日十三妹说他夫妻断不能来了。”

老爷连连点头,一面又往下听华忠的话。他又道:“奴才这妹子死后,丢下一个小小子儿无人照管,便张罗着赶紧续弦。他有个师傅叫作邓振彪,人称他是邓九公,是个有名的镖客,褚一官一向跟他走镖,就在他家同住。那邓九公今年八十七岁,膝下无儿,止有个女儿,他因看着褚一官人还靠得,本领也去得,便许给他作了填房,招作女婿。这老头子在西庄儿住家,因疼女儿,便把这东庄儿的房子给了褚一官,又给他立了产业,就成果起这分家来。那邓九公一个月倒有二十天带了他一个身边人在女儿家住。这个人靠着有了几岁年纪,又掘又横,又不讲礼,又不容人说话,褚一官是怕得神出鬼入,只有他这个女儿降的住他。他这几日正在这里住着,每日到离此地不远一座青云山去,也不知甚么勾当。据奴才看,好象有甚么机密大事似的。那老头子天天从山里回来,不是垂涕抹泪,便是短叹长吁,一应人来客往他都不见,并且吩咐他家等闲的人不许让进门来。如今老爷要到他家去,此刻正不差甚么是那老头子回来的时候,万一他见了,说上两句不知高低的话,奴才持不住。所以奴才在这里为难。”

老爷听了,也为起难来,说:“我找褚一官,正为找这姓邓的说话。这便怎么样呢?”华忠道:“老爷找他有甚么话说?”

老爷指着公子身上背的那张弹弓道:“我交还他这件东西,还访一个人。”华忠道:“依奴才糊涂见识,老爷竟不必理那个疯老头子也罢了。此地也不好久坐,这条街上有几座店口,奴才找处干净的请老爷歇息,竟等褚一官回来,奴才把他暗暗的约出来,老爷见了他,先问他个端的。请示老爷可使得?”

老爷道:“自然也要见见那褚一官。既如此,就在这里坐着等他罢,近便些。你倒是在那里弄些吃的来,再弄碗干净茶来喝。”华忠忙道:“这个容易。奴才这个续妹妹却待奴才很亲热,竟像他哥哥一般,也因这上头,他父亲才肯留奴才住下。奴才如今就找他预备些点心茶水来。”说着一径去了。

华忠去后,安老爷把他方才的话心中默默盘算:“据他说邓九公那番光景,不知究竟是怎生一路人?他家又这等机密,不知究竟是何等一桩事?好叫人无从猜度。”正在那里盘算着,只见华忠依然空着两手回来。安老爷道:“难道他家就连一壶茶都不肯拿出来不成?”华忠忙答道:“有!有!奴才方才把这番话对奴才续妹子说了,他先就说,既是老爷的驾到了,况又是奴才的主儿,不比寻常人,岂有让在外头坐着的理?及至奴才说到那弹弓的话,他便说:‘这更不必讲了。’叫奴才快请老爷合奴才大爷到他家献茶。他还说,便是他父亲有甚话说,有他一面承管。既这样,就请老爷、大爷赏他家个脸,过去坐坐。”安老爷听了甚喜,便同了公子步行过去。两个家人付了茶钱,连牲口车辆一并招护跟来。

却说安老爷到了庄门,早见有两个体面些的庄客迎出来。

见老爷各各打恭,口里说:“二位当家的辛苦。”原来外省乡居没有那些“老爷”“爷”的称呼,止称作“当家的”,便如称主人“东人”一样。他这样称安老爷,也是个看主敬客的意思。揖无不答,老爷也还了个礼。

一进门来,只见极宽的一个院落,也有个门房,西边一带粉墙,四扇屏门。进了屏门便是一所四合房,三间正厅,三间倒厅,东西厢房,东北角上一个角门,两间耳房,像是进里面去的路径。那庄客便让老爷到西北角上那个角门里两间耳房坐定,他们也不在此相陪,便干他的事去了。早有两个小小子端出一盆洗脸水、手巾、胰子,又是两碗漱口水,放下;又去端出一个紫漆木盘,上面托着两盖碗沏茶,余外两个折盅,还提着一壶开水。华忠一面倒茶,内中一个小小子叫他道:“大舅哇,我大婶儿叫你老倒完了茶进去一荡呢。”说着,便将脸水等件带去。一时华忠进去。老爷看那两间屋子,苇席棚顶,白灰墙壁,也挂两条字画,也摆两件陈设,不城不村,收拾得却甚干净,因合公子道:“你看,倒是他们这等人家真个逍遥快乐。”正说着,华忠出来回道:“回老爷,奴才这续妹子要叩见老爷。”老爷道:“他父亲、丈夫都不在家,我怎好见他?”

说话间,那褚家娘子已经进来。安老爷见了,才起身离坐。只见他家常打扮,穿条元青裙儿,罩件月白袄儿,头上戴些不村不俏的簪环花朵,年纪约有三十光景,虽是半老佳人,只因是个初过门的新媳妇,还依然打扮的脂光粉腻。只听他说道:“老爷请坐,小妇人是个乡间女子,不会京城的规矩,行个怯礼儿罢。”说着,福了两福便拜下去。老爷忙说:“不要行礼。”也恭恭敬敬的还了一揖。他回身又见了公子。安老爷便道:“我们是特地找褚一爷来说句话,倒惊动了。请进去歇着罢。”褚家娘子道:“我丈夫不在家,大约也就回来。老爷既是我这大哥的主人,也同我们的衣食父母一样,我该当伺候的。并且还有一句话请老爷的示下。”安老爷道:“既如此,请坐下好讲话。”那褚家娘子那里肯坐?安老爷让再让三,说:“大娘子,你不肯坐,我也只得站着陪谈了。”还是华忠从旁说:“姑奶奶,既老爷这等吩咐,‘恭敬不如从命’,你竟是伺候坐下,好说话。”他才搬了一张杌子,斜签着坐了。便问老爷道:“我方才听见我们这大哥说,老爷带了一张弹弓到这里,要访一个人,我大胆问老爷,这弹弓从何而来?这要访的又是个何等样人呢?”

老爷见他问的不像无意闲谈,开口便道:“我这弹弓是此地十三妹的东西,因我这孩子前番在路上遇了歹人,承这十三妹救了性命,赠给盘缠,又把这张弹弓借与他护送上路。我父子受他这等的好处,故此特地来亲身送还他这张弹弓。又晓他合你尊翁邓九公有师徒之谊,因此来找你们褚一爷引见九公,问明了那十三妹的门户,好去谢他一谢。”

那褚家娘子听了,道:“这事幸得我先见着老爷,老爷假如这等的问我家一官,管取他还摸不着头脑呢!我也再不想这张弹弓竟在老爷手里,只是可惜老爷来迟了一步,只怕这十三妹老爷见他不着了。”老爷忙问原故,只见他叹了口气,道:“要说起这十三妹来,真真的算个奇人罕事!他从两年前头奉了他母亲到这里,谁也不得知他的来路,谁也不得知他的根由,他只说是逃荒来的。后来合我父亲结了师徒。我父亲见他母子无依,就要留他在家同住,他是执意不肯,在这东南青云山山岗儿上结了几间茅屋,自己同了他母亲住。”老爷听了,便向公子道:“此‘云中相见’的这句词儿所由来也。”

公子忙起身答应了一声。又听他往下说道:“我从作女孩儿的时候,合他两个人往来最为亲密,虽是这等亲密,他的根底他可绝口不提。不想前几天他这位老太太死了,我合父亲商量,等他事情完了,这正好请他到家,我们作个长远姐妹,将来就在此地给他找个好好的人家,又可当亲戚走着,岂不好呢!谁想也遭了这样大事,哀也不举,灵也不守,孝也不穿,打算停灵七天,就在这山中埋葬,葬后他便要远走高飞。”

老爷诧异道:“他待后远走高飞到那里去?”褚家娘子道:“老爷可说么!大约他走的这个原故,止有我父亲知道,也是他母亲死后他才说的。我父亲把这事机密的了不得,不肯向人说,连我问着也是含含糊糊的。我这两日听那口风儿,看那神情儿,倒像不是件甚么小事儿,也不知倒底是甚么因由。只是我想他究竟是个女孩儿,无论甚么样的本领,怎生般的智谋,这万水千山,晓行夜住,一个女孩儿就有多少的难处!因此我劝了他这几天,教他且莫急着就走,也等完了事,慢慢的商量一个万全的打算,再走不迟。无奈说破了嘴,他也是百折不回。为甚么方才我听得老爷的驾到了,又说带着张弹弓儿,我心里可就一动。甚么原故呢?因前日他母亲死后,他忽然的告诉我父亲,说他的张弹弓借给人用去了,早晚必送来,他如今要走,等不得;又交给我父亲一块砚台,说倘他走后有人送那弹弓来,把这砚台交那人带去,把那弹弓就留在我家,作个记念。他也不曾说起老爷合少爷,更不曾提到途中相救的一个字。这砚台我父亲交给我了,我却断不想到这番原由就在老爷身上。如今恰好老爷、少爷都到了这里,况且又受过他的好处,正要访他,老爷是念书作官的人,比我们总有韬略,怎么得求求老爷想个方法见着他,留住了他,也是桩好事。不然,这等一个人,此番一去,知他怎么个下落呢?可不心疼死人吗!”

安老爷听了这番话,正合了自己的心事,心里说:“看不得这乡间女子竟有如此的言谈见识!前番我家得了一个媳妇张金凤,是那等的深明大义;今番我遇见这褚家娘子,又是这等的通达人情。可见地灵人杰,何地无才!更不必定向锦衣玉食中去讲那德言工貌了。”因又把他方才的话度量一番,这十三妹要走的原故,心里早已明白八九,只是此时不好说破。便对褚家娘子道:“大娘子怎生说到一个‘求’字,这也正是我身上的事。如今就烦你少停引我见见尊翁,我二人商量个良策,定要把这桩事挽回转来。”

褚家娘子听了,连连摇手,说:“老爷,这不是主意。我这位老人家虽合他有师徒之分,只是他老人家上了几岁年纪,又爱吃两杯酒,性子又烈火轰雷似的,煞是不好说话。外加着这两年有点子反老还童,一会儿价好闹个小性儿。就这十三妹的这桩事,我好容易劝得他活动些了,他老人家在旁边儿又是甚么‘英雄’咧,‘好汉’咧,‘大丈夫要烈烈轰轰作一场’咧,说个不了,把那个越发闹得回不得头、下不来马了。老爷如今合他老人家一说,管保还是这套,甚而至于机密起来,还合老爷装糊涂,说不认得十三妹呢。”老爷道:“若不仗尊翁作个线索,我纵有千言万语,怎得说的到那十三妹跟前?”

那褚家娘子低头想了一想,笑道:“这样罢,老爷要得合我父亲说到一处,却也有个法儿,只是屈尊老爷些。”老爷忙问:“怎样?”褚家娘子道:“他老人家虽说是这等脾气,却是吃顺不吃强,又爱戴个高帽儿。第一,最爱人赞一句,说是个英雄豪杰;第二,最喜欢人说这样年纪怎的还得这样精神饱满,心思周到;第三却难,他老人家酒量极大,不用讲家里,便是外面,交遍天下,总不曾遇见个对手的酒量,往往见人不会吃酒,便说这人没出长儿,没干头儿;只要遇着一个大量,合他老人家坐下说入了彀,大概那人说西山煤是白的,他老人家也断不肯说是灰色的,说太阳从西边儿出来,他老人家也断不肯说从西南犄角儿出来。只是那有这等一个大酒量呢!老爷白想想,这难不难?”

老爷听罢,哈哈大笑,说:“这三桩事都在我身上。第一,据他的本领,本是个英雄,就赞扬他两句也不是虚话;第二,论年纪,他比我长着几乎一半子呢,我就作个前辈看待他,也很使得;第三尤其容易,据我这酒量,虽不曾合他同过席,大约也可以勉强奉陪。”褚家娘子听了大喜,说:“果然如此,只怕这事有些指望了。”因又嘱咐安老爷道:“只是我老人家少刻见了老爷,可难保得齐礼貌周全,还求老爷海量,耽待他个老;更切切不可提我方才说的这番话。”老爷道:“不消嘱咐,既如此商定,岂但不提方才的话,并且连这弹弓也先不好提起。我自有道理。”因吩咐先把弹弓收好。

正说着,褚一官也回来了。他本是个走江湖的人,甚么不在行的?见了老爷也恭恭敬敬的请了安。他娘子便把安老爷的来意合方才这番话告诉了他。只见他口里答应,心里却是忐忑。他娘子道:“你不必着忙,万事有我呢。”褚一官道:“我不怕别的,他老人家是个老家儿,咱们作儿女的,顺者为孝,怎么说怎么好。就是他老人家抡起那双拳头来,我可真吃不克化!”他娘子道:“也到不了那个场中。你在这里伺候老爷,我预备点心去。”说着去了。

少时拿出点心粥汤来,老爷一腔的心事,不过同公子略吃了些,便拣下去。又问了问褚一官走过几省,说了些那省的风土人情,论了些那省的山川形胜。正谈得热闹,只听得前面庄客嚷了一声,道:“老爷子回来了!”褚一官听了,发脚往外就跑,连那华忠也有些不得主意,两个服侍的小小子吓得踪影全无。这正是:

非关猛虎山头吼,早见群狐穴底藏。

要知那邓九公回来见了安老爷怎的个开交,下回书交代。

(第十四回完)

第十五回 酒合欢义结邓九公 话投机演说十三妹

上回书讲的是安老爷来到褚家庄,探着十三妹的消息,正合褚一官闲话,听说邓九公回来了,早见那褚一官慌作一团,同了华忠合众庄客忙忙的迎出去。老爷心里想道:“这邓九公被他众人说的那等的难说话,不知到底怎生一个人物?待我先看他一看。”说着,依然戴上那个帽罩儿,走到角门,隐在门后向外窥探。

恰好那邓九公正从东边屏门进来,只见他头戴一顶自来旧窄沿毡帽,上面钉着个加高放大的藏紫菊花顶儿,撒着不长的一撮凤尾线红穗子;身穿一件驼绒窄荡儿实行的箭袖棉袄,系一条青绉绸搭包,挽着双股扣儿,垂在前面;套一件倭缎厢沿加厢巴图鲁坎肩儿的绛色小呢对门长袖马褂儿,上着竖领儿,敞着钮门儿;脚下一双薄底儿快靴。那身材足有六尺上下来高。一张肉红脸,星眼剑眉,高鼻子大耳朵。颏下一部银须,连鬓过腹,足有二尺来长,被风吹得飘飘然,掩着半身。虽说八十余岁的人,看去也不过六旬光景。他一手搓着两个铁球,大踏步从庄门上就嚷进来了。

只听他一面走一面说道:“你们这般孩子也忒不听说!我那等的嘱咐你们,说我这几天有些心事,心里不自在,亲友们来,凭他是谁,都回他说我不能接待,等闲的人也不必让进来。你们到底弄得车辆牲口的围了一门口子,这是怎么个原故?姑爷,真个的,你住在这里就是你的一亩三分地?我一个钱的主意都作不得不成?”褚一官连忙答说:“老爷子,这又来了。这话叫人怎么搭岔儿呢?你老人家是一家之主,说句话谁敢不听?只因今日来的不是外人,是我大舅儿面上来的,亲戚礼道的,咱们怎么好不让人家进来喝碗茶呢?”那邓九公道:“哦,舅爷面上来的!舅爷到这里,我邓老九没敬错啊!谁家没个糟心的事,难道因为舅爷我还说不得句话吗?不是我说句分斤掰两的话咧,舅爷有甚么高亲贵友,该请到他华府上去,偏要趁这个当儿热闹我,是个甚么讲究?”

华忠一听,说:“不好了,这是冲着我来了。”因陪笑道:“亲家爹,你老人家听我说,要是我平白的认得这等一个寻常人,我断不肯请他进来,只因他是个主儿。你老人家有甚么不圣明的!”那邓九公听了,把眉毛一拧,眼睛一窄巴,说:“甚么行子主儿?谁是主儿啊?我邓九仗的是天地的养活,受得是父母的骨血,吃的是皇王的水土,我就是主儿!谁是主儿呀?那‘主儿’卖几个钱儿一个?”褚一官是怕安老爷听着不雅,忙拦道:“你老人家这句可不要。”邓九公见他如此说,便丢下华忠向着他道:“哦,我错了?露着你们先亲后不改,欺负我老迈无能?这么着,不信咱们爷儿们较量较量。”说着,挽起那大宽的马褂儿袖子来,举拳就待动手。

老爷从门里看见,说:“这一动手可就不成事了!”连忙跑到跟前,拖地一躬,说:“九公老人家,且莫动手!听晚生一言告禀。”那邓九公正在挥拳,忽见一个人从西角门儿里出来相劝,定睛一看,只见那人穿一件老脸儿灰色三朵菊的库绸缺衿儿棉袍,套一件天青荷兰雨缎厚棉马褂儿,卷着双银鼠袖儿,头上罩着个蓝毡子帽罩儿,看不出甚么帽子,有顶戴没顶戴来。他提着拳头看了一眼,便问褚一官道:“这又是谁?”华忠恐他说别的,连忙说:“这就是我们老爷。”安老爷连喝道:“你这个人好蠢,怎么还这等说法!”因对邓九公道:“晚生是从此路过,遇见我们这姓华的,因此才见着这位褚一爷,提起来,知道九公也在这里。晚生久闻大名,如雷贯耳,要想拜见拜见。他两个是再三相辞,却是晚生一时不知进退,定要候着瞻仰尊颜。这事却与他两个无干。如今既是九公不耐烦,晚生立刻告退,断不可因我外人坏了自己的骨肉情分。”说罢,又是一躬。

那老头儿见安老爷这番光景,心里先有三分愿意,说:“且住,我也曾闻着我们这舅爷跟的是个官儿,这么着,尊驾先通个姓名来我听听。”这个当儿,他一只手只管得儿楞楞得儿楞楞的搓着那副铁球,那一只拳头可就慢慢的搭拉下来了。

安老爷见问,便说道:“不敢,晚生姓安,名字叫作学海。”说了这句话,只见他两眼一怔,“哈”了一声,说:“你叫安学海?你莫非是作过南河知县被谈尔音那 冤枉参了一本的安青天安太老爷吗?”安老爷道:“晚生却是作过几天河工知县,如今辞官不作了。”

那邓九公听得,把手一拍,便对着众人道:“我说你们这班孩子,紫嘴子,一抹汗儿不中用!”褚一官道:“又怎么了,老爷子?”邓九公睁着双大眼睛道:“这位安太老爷的根基,你们大略着也未必知道。他是天子脚底下的从龙世家,在南河的时候,不肯赚朝廷一个大钱,不肯叫百姓受一分累,是一个清如水明如镜的好官,真是金山也似的人!这是一。再说,我是淮安府根生土长,他作那里的知县,就是我的父母官。今日之下,人家到了咱们家,就好比那太阳爷照进屋子里来了。怎么着,你们连个大厅也不开,把人家让到那背旮旯子里去?这都是你们干出来的?”褚一官一听,心里说:“得了,够了我的了!”忙说:“我们不行哟,还得你老人家操心哪!”说着,暗地里合那些庄客挤眉弄眼,说:“走哇,咱们收拾大厅去!”

邓九公这才转到下手,让安老爷大厅待茶。老爷才把帽罩子摘了,递给华忠,进了屋子。那邓九公连忙把那副铁球揣在怀里,向安老爷道:“老父母,子民邓振彪叩见!可恕我腰腿不济,不能全礼。”说罢,打了一躬。老爷顶礼相还。老爷此时早看透了邓九公是个重交尚义有口无心年高好胜的人,便道:“九公,我安某今日初次登堂,见你这番英雄气概,况又这等年纪还是这样精神,真是名下无虚。我安某得见恁般人物,大快平生!我这里有一拜。”说着,借着还那一躬就拜了下去。慌得邓九公连忙爬下还礼不迭,说:“我的老父母,你可不要折了我邓振彪的草料!”还了礼。一面把那大巴掌攥住老爷的胳膊,那只手架着膈肢窝,搀了起来。看他那起跪,比安老爷还来得利便。

老爷起来,又对他说道:“我们先交代句话,这‘父母官’、‘子民’的称呼,原是官场的俗套儿,请问如今那些地方官,又那个真对得住百姓,作得起个民之父母?况且我又是个下场的人,足下又不是身入公门,要一定这样的称呼,倒觉俗气。就论岁数,也比我长着三十余年,如不见弃,我今日就认你作个老哥哥,何如?”邓九公听了,喜出望外,口里却作谦让,说:“这可不当!老父母你是甚么样的根基!我邓老九虽然痴长几岁,算得个甚么,也好妄攀起来!”老爷道:“快休说这话!你我丈夫行事,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说着,早又拜了下去。邓九公也忙着平磕了头,起来拉了老爷的手,哈哈大笑,说道:“老弟,这实在是承你的错爱。劣兄今年活了八十七岁,再三年就九十岁的人了,天下十七省,不差甚么走了一大半子,也交了无数的朋友,今日之下,结识得你这等一个人物,人生一世,算不白活了!”说着,只乐得他手舞足蹈,眼笑眉飞。褚一官等在旁看了,也自欢喜。

邓九公便对褚一官道:“这咱们‘恭敬不如从命’,过节儿错不得,姑爷,你也过来见见你二叔。”一官连忙过来,重新行礼。老爷拉起他来。这个当儿,华忠抖积伶儿,拿了把绸舰薮銵@弦?谝律焉系耐粒怖弦敌Φ溃骸罢獠缓美投稻艘笛剑 卑迅龌爸蚁诺茫惨幻嫒?笑,一面躅Y了档溃骸罢饫 房擅慌辈诺氖隆!卑怖弦狄蛎骸澳惆汛笠到欣础!钡司?公道:“原来少爷也跟在这里。你们旗下门儿里都叫‘阿哥’,快请!快请!”

安公子在那边早晓得了这边的消息,听见老爷叫,便带了戴勤、随缘儿过来。安老爷指了邓九公向公子道:“这是九大爷,请安。”公子便恭恭敬敬的请了个安。喜得个邓九公双手捧起他来,说:“老贤侄,大爷可合你谦不上来了。”又望着老爷说:“老弟,你好造化!看这样子,将来准是个八抬八座罢咧!”

一时,褚一官便用那个漆木盘儿又端上三碗茶来。老头子一见,又不愿意了,说:“姑爷,你瞧,怎么使这家伙给二叔倒茶?露着咱们太不是敬客的礼了!有前日那个九江客人给我的那御制诗盖碗儿,说那上头是当今佛爷作的诗,还有苏州总运二府送的那个甚么蔓生壶,合咱们得的那雨前春茶,你都拿出他来。”褚一官答应着,才要走,老爷忙拦说:“不用这样费事,我向来不大喝茶。我此时倒用得着一件东西,老哥哥可莫笑我没出息儿,还只怕你这里未必有。”

邓九公听了,怔了一怔,说:“老弟,难道拿着你这样一个人吃鸦片烟不成?”老爷道:“不是,不是。我生平别无所好,就是好喝口绍兴酒,可不知你老人家里有这东西没有?”

邓九公见问,把两只手往桌子上一按,身子往前一探,说:“怎么说,老弟你也善饮?”老爷道:“算不得善饮,不过没出息儿,贪杯。”邓九公道:“哦,哦,哦,我听听,也能喝个多少呢?”老爷道:“从前年轻的时候浑喝,也不大知道甚么叫醉;如今不中用了,喝到二三十斤也就露了酒了。”邓九公听了,乐得直跳起来,说:“幸会!幸会!有趣!有趣!再不想我今日遇见这等一个知己!愚兄就喝口酒,他们大家伙子竟跟着嘈嘈,又说这东西怎么犯脾湿,又是甚么酒能合欢,也能乱性。那里的话呢?我喝了八十年了,也没见他乱性。你见那喝醉了的,他打过自己骂过自己吗?这都是那没出息儿的人,不会喝酒,造出来的谣言。”说着,便向褚一官道:“既这样,不用闹茶了。家里不是有前日得的那四个大花雕吗,今日咱们开他一坛儿,合你二叔喝。”

褚一官说:“拉倒罢,老爷子!你老人家无论叫我干甚么我都去,独你老人家的酒,我可不敢动他。回来又是怎么晃瓤了,温毛了,我又不会喝那东西,我也不懂,我缠不清。等我找了你老的女孩儿来,你老自己告诉L罢。再者,二叔在这里,也该叫他出来见见。”邓九公说:“这话倒是,你就去。”

原来褚家娘子虽是那等合安老爷说了,也防他父亲的脾气靠不住,正在窗后暗听。听见如此说,便出来从新见过。因说道:“这些事都不用老爷子操心,我才听得老哥儿俩一见就这样热火,我都预备妥当了。再说,既要喝酒,必要说说话儿,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儿,一家人罢咧,自然该把二叔请到咱里头坐去。再,这天也不早了,二叔这等大远的来,难道还让到别处住去么?自然留他老人家在家多住两天。你老人家要有事,只管去,家里横竖有人照应。”

邓九公道:“是呀,是呀!得亏你提补我。”因道:“咳,老弟,一个人上了两岁岁数,到底不济了。我如今全靠我们这姑奶奶。你我就依着他,住几天,咱们痛痛的多喝两场!”

安老爷听了,料这事也得大大的费一番说词,今日不得就走,便道:“如此甚好,只是打搅了。”就着,便命家人把车子牲口打发了,行李搬进来,便同了九公进去。先到了正房。原来那正房却是褚一官夫妻住着,只见屋里也有几件硬木的木器,也有几件簇新的陈设,只是摆得不伦不类,这边桌子上放着点子家伙吃食,那边桌子上又堆首天平、算盘、帐本子等类。邓九公道:“他这里闹得慌,咱们到我那小屋儿里坐去。”

便让老爷出了正房,从西院墙一个屏门过去。只见当门竖着一个彩画的影壁,过了影壁,一个大宽转院落,两棵大槐树不差甚么就遮了半个院子,也堆着点子高高矮矮不成文理的山石,也种着几丛疏疏密密不合点缀的竹子,又有个不当不正的六角亭子在西南角上。那房子是小小的五间,也都安着大玻璃。一进屋门,堂屋三间通连,东西两进间。邓九公便让安老爷在中间北床坐下,公子在靠南窗坐下。

褚大娘子张罗着倒了茶,便向邓九公道:“把咱们姨奶奶也叫出来见见,也好帮帮我。”邓九公道:“姑奶奶罢呀,没的叫你二叔笑话!”褚大娘子道:“二叔很不笑话,我们也不可笑。”因说道:“二叔,你老人家不知道,我父亲只养了我一个儿,我又没个弟兄,巴不得多一个亲人。再说,我父亲这个年纪了,我怎么样的服侍,总有服侍不到的地方儿。所以说,给他老人家弄个人。他老人家瞧了几个都不中意,到后来瞧见这一个,因他是我们淮安人,才留下了。虽说是没甚么模样儿,绝好的一个热心肠儿,甚么叫闹心眼儿、掉歪,他都不会。第一是在我父亲跟前服侍的尽心,这就是我的大造化。等我叫他来,二叔瞧瞧。”安老爷说:“好极了,也必该有这等一个人服侍。我倒得见见我们这位如嫂。”

褚大娘子听了,便自己向西间去找他。还不曾走到跟前,只听得那帘子 搭一声,就出来了一个人。安老爷在堂屋上首向西坐着,看得逼真。看那人,约略不上三十岁,穿著件枣儿红的绛色棉袄,套着件桃红衬衣,戴着条大红领子,挽着双水红袖子,家常不穿裙儿,下边露着玫瑰紫的裤子,对着那一双四寸有余的金莲儿,穿著双藕色的小鞋子,颜色配合得十分匀衬。手上戴着金镯子玉钏,叮当作响,镯子上还拴条鸳鸯戏水的杏黄绣手巾。头上庙簪儿珠挑,金翠争光,簪儿边还配着根猴儿爬杆儿的赤金耳挖子。花枝招展,妆点鲜明。

褚大娘子看了,问道:“今日甚么事,这么打扮着?”只听他笑道:“说有客来了么,我说看老爷子叫我见呢!”褚大娘子说着,又望他胸前一看,只见带着撬猪也似的一大嘟噜,因用手拨弄着看了一看,原来胸坎儿上带着一挂茄楠香的十八罗汉香珠儿,又是一挂早桂香的香牌子,又是一挂紫金锭的葫芦儿,又是一挂肉桂香的手串儿,又是一个苏绣的香荷包,又是一挂川椒香荔枝,余外还用线络子络着一瓶儿东洋玫瑰油。这都是邓九公走遍各省给他带来的,这里头还加杂着一副镂金三色儿,一面檀香怀镜儿,都交代在那一个二钮儿上。褚大娘子看了,说:“我的小妈儿呀,你可坑死我了!怎么好好歹歹的都带出来了?”他又嘻嘻的笑道:“都怪香儿的么,叫我丢下那件子呢?”褚大娘子笑道:“怪香儿的,就该都搬运出来么?跟我来啵!”说着,又给他拉拉袖子,整整花儿。

临近了,安老爷又细看了看,却倒是漆黑的一头头发,只是多些,就鬓角儿边不用梳?头,那头发便够一指多厚;雪白的一个脸皮儿,只是胖些,那脸蛋子一走一哆嗦,活脱儿一块凉粉儿;眉眼不露轻枉,只是眉毛眼睫毛重些;鼻子嘴儿倒也端正,只是鼻梁儿塌些,嘴唇儿厚些;此外略无褒贬,更加脂香粉腻,刷的一口的白牙。把个邓九公疼的,望着他眼睛乐的没缝儿,口笑的合不拢来。

只见他将到跟前,就奔了安老爷去了。邓九公道:“你来,等我告诉你,这位安二老爷,人家是在旗的世家,因为瞧的起我,才合我结弟兄。”才说到这句,他便道:“是他二叔哇!”

九公道:“这又来了,倒底是谁二叔啊?你见了得称他老爷!”

他听了,便说道:“哦,老爷哪!那么请安。”说着,扎煞着两只胳膊,直挺挺的就请了一个单腿儿安。九公道:“你还是拜拜不结了,怎么又闹个安呢?”他道:“老爷么,不请安?”

安老爷也连忙站起来,还了个半揖,说:“很好。这位姨奶奶舠o实在厚重,这是个多子宜男的相貌。”九公道:“老弟,不要这等称呼,你就叫他二姑娘。”老爷便怄九公道:“这样听起来,只怕还有位大如嫂呢罢?”他又接上话了,说:“没有价,就我一个儿,我叫二头。”褚大娘子笑说:“二叔,听我们是没心眼儿不是?有甚么说甚么。”一句话没说完,他早踅身走了。

褚大娘子说:“怎么走了?我还有话呢。”他道:“姑奶奶等着,我就来。”只见他去不多会儿,从屋里装出一袋烟来。

那烟袋足有五尺多长,安着个七寸多长的菜玉烟袋嘴儿,那烟袋嘴儿上打着一青线算盘疙瘩,烟袋锅儿上还挑着一个二寸来大的红葫芦烟荷包,里面却不装着烟,烟是另搁在一个笸萝儿里。只见他一面嘴里抽着走过来,从他嘴里掏出来,就递给安老爷,说:“老爷抽烟儿呀。”安老爷忙着欠身说:“我不吃烟。”他说:“不是湖广叶子呀,是渣头哇,里头还有豆蔻皮儿哩。”老爷说:“我是不会吃烟。”他便说:“一袋烟,可惜了的。不姑奶奶抽罢?”褚大娘子道:“我可耍不上你那杆长枪来,你先搁下,我告诉你话。酒、果子我那边都弄好了,回来在我那边招呼着送过来,你可在这里好好儿的张罗张罗,那几个小行行子靠不住。”因问:“黑儿他们都那里去了?”只听答应了一声,进来了一顺儿十一二岁的四个孩子:一个漆黑,一个大胖,一个奇丑,一个多麻,就叫作黑儿、胖儿、丑儿、麻儿,原是邓九公家的四个村童,合这位二姑娘要算这老头儿的一分仪从,离不开的,所以到女儿家住着也带了来,当下褚大娘子又嘱咐了四人几句,早有几个小脚儿老婆子送过酒果来。

褚大娘子便合邓九公道:“大爷请到我们那院里,我张罗他去罢,我瞧他在这里怪拘束的。”安老爷先道:“很好。你就跟了大姐姐去。”因说:“你也过来见见姨奶奶。”公子只得过来,作了个揖,那姨奶奶也拜了一拜,笑道:“好个少爷,长的怪俊儿的!”褚大娘子道:“哟,你怎么这些话哟?”他又道:“姑奶奶,你只说我爱说话哩,你瞧瞧他那脸蛋子,有红似白儿的,不像那娘娘庙里的小娃娃子?”邓九公、褚大娘子听了,都呵呵大笑,连安老爷也忍不住笑起来,倒把个公子臊了个满脸绯红,便同了褚家娘子过那院去了。

列公,切不可把这位姨奶奶误认作狎邪一路。自天地开辟以来,原有这等混沌未凿的人。世间除了那精忠、纯孝、苦节、大义四项人,定可至诚格天之外,惟有这混沌未凿的人,最蒙上天爱惜,无不富贵寿考,安乐终身。他绝不得有那红颜薄命、皓首无依之叹。只怕比起那忠臣、孝子、义夫、节妇,更上一层。真真令人起忻起羡也!

闲话休提,言归正传。却说这里摆下果菜,褚一官也来这里照料了一番。去后,邓九公便取出一对大杯,同安老爷高谈畅饮起来。那安老爷酒在肚里,事在心里,暗暗盘算说:“这老头儿虽说粗豪,却是个久经世故的,须是不露一毫芒角,才引得出他的真话来呢。”酒过三巡,恰好那邓九公问起老爷的官场来。他道:“老弟,你方才说如今辞官不作,我听得我们淮安亲友们来说,那谈尔音被御史参了一本,朝廷差了一位甚么吴大人来把他拿问,老弟你官复原职了。我想,老弟你这年纪,正好给朝廷出力,为甚么倒要告退还乡?再说还乡,又怎的不走官塘大路,从这条路来呢?”

安老爷道:“九兄,你有所不知。想我半生苦志读书,才巴结作个知县,不上半截,便经了这等意外的风波。大约宦途的味儿不过如此,不如退归林下,遍走江湖,结识几个肝胆英雄,合他杯酒谈心,倒是人生一桩快事!”邓九公听到这里,不由得端起杯来,一饮而尽,又伸了一个大拇指头,说道:“高!”老爷便接着往下说道:“至于此来,却原为小儿出京的时候,这华忠一路跟随,病在店里。及至小儿到了淮上,久不见他南来的消息。此番走到这路,想这褚一官壮士正是他的至亲,寻着一官一问,定知端的。因沿路访问,都说褚壮士在二十八棵红柳树住家,到了那里,才知他就住在吾兄的宝庄上。我想:‘既到灵山,岂可不朝我佛?’倒把打听华忠消息这桩事搁起,径投宝庄,拜识尊颜。谁想吾兄不在庄上,就连那褚壮士也说搬在东庄去了,我就一路跟寻到此。恰巧在此地庄外遇见华忠,得见一官,又知他作了吾兄的快婿,谈起来才知吾兄的大驾也在此地。不望天缘凑巧,倒在此地相会,又得彼此情同针芥,一言订交,真是难得的一番奇遇!”

邓九公道:“原来老弟倒枉驾先到舍下,只是我多多失候,越发不安了。”安老爷道:“你我豪杰相逢,何必拘这形迹!我方才还同令婿议论海内的人物,提起一家有名的豪杰,不想问他,竟自不知底里。”邓九公道:“老弟,你看不得这些年轻的小爷们,花说柳说的,不中用,一按就没了,早呢!你问的这人,你既称到他是个豪杰,大约也不是甚么无名之辈,你说给我听听。慢讲这大江南北,那怕三江两湖、川陕云贵,以至关里关外,但是个有点听头儿的,提起来大概都知道他个根儿襻儿,你问谁罢?”

安老爷道:“这人说来却不甚远,只在方近地方,只是隔了这几年,不知他现在的住处。”邓九公听了,把嘴一撇,道:“甚吗?我们这个地方儿会有个有名儿的豪杰?老弟,那可是听了谣言来了!这地方要找绍兴坛子大的倭瓜,棒槌壮的玉米棒子,只怕还找得出来。要讲豪杰,劣兄在此住了冒冒的七十年了,也没见过那豪杰是四方脑袋八楞儿脑袋!”安老爷正色道:“老哥哥,古人云:‘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又道是‘真人不露相’。何地无才?这话倒不可如此讲。纵说是九兄你‘观于海者难为水’,只怕小弟说的这个人,老哥哥也小看他不起,大约你也必该认得他,并且除了你别人也不配认得他。”邓九公听了,歪着头想了一会,道:“嗯,谁?”因向老爷道:“老弟,你试把他的姓名说来,我领教领教。”安老爷拈着几根小胡子儿,眼睛望着邓九公,说道:“这人,人称叫他作‘十三妹’!”

邓九公才听得“十三妹”三个字,早把手里的酒杯“吧”的往桌子上一放,说:“老弟,你是怎生晓得这个人?”

安老爷道:“你且慢问我怎生晓得这人,你只说这人究竟算得个豪杰算不得个豪杰?你可认识他不认识他?”邓九公见问,未从说话,先叹了一声,说:“老弟,若论此人,虽是三绺梳头,两截穿衣,不但算得脂粉队里的一个英雄,还要算英雄队里一个领袖。说起来,天下的男子汉都该愧死!我岂止认得他,他还要算我个知己恩人哩!”安老爷一听,心里暗说:“有些意思了。”因说道:“话虽如此,只是他究竟是个年轻女子。老哥哥,你这样的年纪,这等的威名,说他是个知己有之,怎生说到是个恩人起来?这话倒愿问一个详细。”九公道:“酒凉了,咱们换一换。”说着,换上热酒来,二人酒到杯干。

只那姨奶奶带了两三个婆子照料,几个村童来往穿梭也似价伺候,倒也颇为简便,且是干净。

说话间,褚大娘子又带人送过点心汤来,让了一番。原来安老爷喝酒不大吃菜,只就是鲜果子小菜过酒。邓九公喝起来更是鲸吞一般的豪饮,没有吃菜的空儿。因此点心不过用了些,褚大娘子便叫人端去,让姨奶奶吃完,散给那些孩子们了。邓九公道:“姑奶奶,你张罗你的去罢。”褚大娘子道:“他们不用张罗,他们连面都吃了。那大爷才坐下,瞅着那么怪 腆的,被我怄了他一阵,这会子熟化了,也吃饱了,同女婿合他大舅倒说的热闹中间的。”说话间,姨奶奶吃完了饽饽,合褚大娘子道:“姑奶奶在这里,我也瞧瞧大爷去。”九公道:“你走了,可小心他们温毛了我的酒。”褚大娘子道:“只管去罢,有我呢。”

那姨奶奶便笑嘻嘻的走到九公跟前,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红灯花纸包囊儿来,说:“老爷子,你瞧瞧这个。”九公打开一看,原来是苏绣的一个大红缎子小脚儿香袋儿,一个石青平口抽子。九公问他:“这作吗呀?”他道:“我给那大爷好不好?”九公道:“好,好,你给去罢。”又捏着那抽子问他道:“这里头沉颠颠的,又是甚么东西?”他道:“可怎么空空儿的给他呢?我给他装上了一百老钱。”九公哈哈大笑起来。褚大娘子说:“别笑人家。好哇,叫他也活动活动去罢!”说着,坐在一边。

便听那邓九公向安老爷道:“老弟,你方才问那十三妹,我怎生说到他是我的恩人?你可知道,愚兄是个‘败子回头金不换’。我自幼儿也念过几年书,有我们先人在日,也叫我跟着人家考秀才去。文章呢,倒糊弄著作上了;谁知把个诗倒了平仄,六韵诗我又只作了十句。给他落了一韵,连个复试也没巴结上。后来他老人家就没了。我看了看,我不像是这里头的虫儿,就结识了一班不安分的人,使枪弄棒,甚至吃喝嫖赌,无所不至,已经算走到下坡路上去了。还亏几个老辈子的说:‘放着你这样一个汉仗,这样一分膂力,去考武不好?为甚么干这不长进的营生呢?’我想,一个没爷的孩子,有个人出来告诉这么句正经话,就算难得。我就一憋头的学着拉硬弓,骑快马,端石头,练大刀。这年学台下马,报了考。到了考的这天,我开得十六力的硬弓;那三百六十斤的头号石头,平端起来,在场上要走三个来回;大刀单撒手舞三个面花,三个背花,还带开四门;马步箭全中。这么说罢,老弟,算概了场了。不想到了末场,默写《孙武子兵书》,我又落了两个字,自己也没看出来。便有学院上的书办找来说,大人见我的武艺件件超群,要中我个案首,只因兵书里落了字,打下来了,叫我花五百银子,依然保我个插花披红的秀才。那时候,要论我的家当儿,再有几个五百也拿出来了,只是我想大丈夫仗本事干功名,一下脚就讲究花钱,搦了锐气了。我就回他说:‘中与不中,各由天命,不走小道儿!’”

安老爷道:“这才是正人君子的作事!只怕这本领可要埋没了。”九公道:“你听么,他不中我倒也平常,谁想他单单把我搁在末尾儿一名,叫我坐红椅子!我说:‘这就算他给朝廷开科取士来了?’一赌气子,我老师也没拜,鹿鸣宴也没赴,花红也没领,我说:‘功名一路,算没我了!’到后来,亲友们见我在家里闷坐着,便有几个镖行的朋友,请我跟他们走镖。走了两年,我就自己立了定号,单身出马,整整的走了六十年。仗着老天养活,不曾擦过脸,失过事。到今日之下,吃这碗饱饭,都是老天赏的。这年到了八十岁了,我说:‘收船好在顺风时。’告诉亲友们,我可要摘鞍下马咧。谁如那些有字号的大买卖行中苦苦的不放,都隔年下了关书聘金来请,只得又走了五年。我说:‘这可该收了。’便预先给各省捎下书子去,说来年一定歇马,一应聘金概不敢领。承那些客商们的台爱,都远路差人送彩礼来,给我庆功。又大家给我挂了一块匾,写得是甚么‘名镇江湖’四个大字。老弟,你想,人家好看咱们,咱们有个自己不爱好看的吗?我那二十八棵柳树庄上本也宽绰,西院里有教场一般的一个大院落,盖着五间正厅,那是我带了徒弟们教武艺的地方。我就在那个所在正中搭了座戏台,两旁扎起两路看棚来,在府城里叫了一班子戏,把那些远来的客人合本地城里关外的绅衿铺户,以至坊边左右这些乡邻,普通一请,一连儿热闹了三天。

“一日无事,二日安然。到了第三日,正是本地那些乡邻们来吃酒看戏。那日人来的更多,厅上、棚里都坐得满满的,再搭上那卖熟食的,卖糖儿豆儿赶小买卖的,两边站得千佛头一般。台上唱的是飞镖黄三太打窦二墩,正唱到黄三太打败了窦二墩,大家贺喜,他家里来报说生了黄天霸了。大家都说:‘这戏唱得对景,我们邓九太爷将来一定也要得这样一位相公!’就这个一杯,那个一盏,冷的热的轮流把我一灌,我可就喝得有些意思了。正在高兴,忽见我庄上看门的一个庄客跑了进来,报说:‘外面来了一个人,口称前来送礼贺喜。

问他姓名,他说见面自然认得。’我就吩咐那庄客说:‘莫问他是谁,只管请进来,大家吃酒看戏。’一时,请了进来。只见那人身穿一件青绉绸夹袄,斜披件喀喇马褂儿,歪戴顶乐亭帽儿,脚穿一双双襻熟皮墽子鞋,身上背着蓝布缠的一桩东西,虽看不见面里,约莫是件兵器;后边还跟着个人,手里托着一个红漆小盒儿。走上厅来,把手一拱,说道:‘请了。’只此两个字,他就挺着腰,叉着只脚,扭对脸去,拢着拳头站着。

“我心里说:‘这个贺喜的来的古怪呀!’因问他:‘足下何来?’他道:‘姓邓的!你非不认得我,我非不认得你,休推睡里梦里!今日听得你摘鞍下马贺喜庆功,特来会你!’我仔细一看,那人却也有些面熟,只是猛可里想不出是谁。因对他说:‘足下恕我眼拙,一时间想不起那里会过。’他说:‘我叫海马周三,你我煍蚻牷@幸槐薜慕磺椋 嫡饩浠?,我想起来了。五年前后,我从京里保镖往下路去,我们同行有个金振声,他从南省保镖往上路来,对头走到煍袧C菜娘诨醣蝗顺粤巳耍彩俏衣芳黄剑哺仙夏秦舜蛄艘槐蓿捕?回原物。他因此怀恨,前来报仇。趁着我家有事,要在众人面前欣碜我一场!

“我说:‘朋友,你错怪了我了!这同行彼时相救,是我们一个行规。况这事云过天空,今日既承下顾,掀过这篇子去,现成儿的酒席,咱们喝酒。你我就借着这杯酒,解开这个扣儿,作个相与,你道如何?’早有那些在坐的一同上前解和。老弟,你道我看众朋友的面上,也算忒让了他了罢!谁知他倒不中抬举起来,说道:‘不必让茶让酒!自你我煍袨氖别,我埋头等你,终要合你狭路相遇,见个高低。今日之下,你既摘鞍下马,我海马周三若暗地里等你,也算不得好汉。今日到此,当着在坐的众位,请他们作个证明,要合你借个一万八千的盘缠,补还我煍蚼鬼侉鼣H簟D闶腔岬模财聘鲂α扯 菜笔峙趵幢惆眨惶热舨?肯,我也不叫你过于为难,我这盒儿里装着一碗儿双红胭脂,一匣滴珠香粉,两朵时样的通草花儿,你打扮好了,就在这台上扭个周遭儿我瞧瞧,我尘土不沾,拍腿就走。’说罢,把个盒儿揭开,放在当中桌上。老弟,你说就让是个泥佛儿罢,可能听了不动气?”

安老爷道:“这人岂不是个惫懒小人的行径了?”邓九公道:“哈哈,老弟,你可也莫要小看了他!不想到这等一个人,竟自能屈能伸,有抽有长。”说着,又干了一杯。

说话的这个当儿,主客二位已都是五七十大杯过了手了。

褚大娘子在一旁说道:“我看老爷子今日的酒又有点儿过去了,人家二叔问的是十三妹,你老人家可先说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作甚么?”邓九公道:“姑奶奶,你当我说的是醉话吗?

若不从这根子上说起,怎见得出那十三妹姑娘的英风义气来?见不出那十三妹姑娘的英风义气,这回书可还有个甚么大听头儿呢?再说,人家听书的又知道我邓九公到底是个谁呢!”

安老爷便接着问道:“后来吾兄便怎么样呢?”邓九公道:“那时我一把无名业火从脚跟下直透顶门,只是碍着众亲友,不好动粗。我便变作一番哑然大笑,我说:‘我只道你用个一百万八十万的,那可叫短了我了,一万银还备得起!’回头我就叫人盘银子去。在座的众人还苦苦的相劝,道:‘二位不可过于认真,有我们在此,大家缓商。’我便对他大家说道:‘众位休得惊慌。我邓某虽不才,还分得出个皂白清浊。这事无论闹到怎的场中,绝不相累。’霎时把那银子搬齐,放在当院一张八仙桌儿上。我说:‘朋友,纹银一万两在此。只是我邓老九的银子是凭精气命脉神挣来的,你这等轻轻松松只怕拿不了去!此地却是我的舍下,自古主不欺宾,你我两家说明,都不许人帮,就在这当场见个强弱。你打倒了我,立頧L了银子去,那怕我身带重伤,一定抹了脂粉,带了花朵,凑这个趣儿;万一我的兵器上没眼睛,一时伤犯了你,可也难逃公道!’“说着,我便甩了衣裳,拿了我那把保镖的虎尾竹节钢鞭。

他也脱去马褂,抖开他那兵器,原来也是把钢鞭,合我这鞭的斤两正不差上下。那时众人都出房来,远远的围了个大笸箩圈儿站着。便是我自己的人,也因我有话在前,不敢傍近。

台上的戏也煞住了,站了一台闲人,都眼睁睁的不看台上那出戏,要看台下这出戏。当下我两个一个站在北面,一个站在南头,亮了兵器,就交起手来。及至一交手,才知他不是五年前的海马周三了。原来他自从挨了我那一鞭之后,便隐项埋头去练这家武艺,要洗煚山前的那一张羞脸。一条鞭使了个风雨不透,休想破他一丝!

“我两个来来回回正斗得难分难解,只见从正东人群里闪一般撺出一个人来,手使一把倭刀,把我两个的钢鞭用刀背儿往两下里一挑,说:‘你二位住手,听我有句公道话讲!’那时我只道是来帮他的,他只道是来帮我的,各各收回兵器,跳出圈子一看,只见那人一身素妆,戴着孝髻,斜挎张弹弓儿,原来是个女子!”

安老爷擎杯道:“不必讲,这一定是十三妹无疑了!”邓九公绰着那一部长髯说:“老弟,不是他还有谁!那时我同周三两个才要合他答话,忽然正西上,哧,飞过一枝镖来,正奔了那十三妹的胸前。我将说得声‘招家伙’,他早把身子一闪,那镖早打了空;接着又是第二枝打来,他不闪了,只把身子一蹲,伸手向上一绰,早把那枝镖绰在手里;说时迟,紧跟着就是第三枝打来,那时快,他把手里这枝镖迎着那枝镖发出去,打个正着,只见噌的一声,冒了一股火星子,当啷啷,两枝镖双双落地!那四面看的人就海潮一般喝了个连环大彩!那发镖的人也不曾露个面儿,早不知吓到那里去了。他也更不去寻,更不在意。便向我合周三道:‘你二位今日这场斗,我也不问他们是非长短。只是一个靠着家门口儿,一个仗着暗器,便那个赢了,也被天下英雄耻笑!这耻笑不耻笑却与我无干,只是我要问问,怎生输了的便该擦胭抹粉戴花?难道这胭粉花朵的里头便不许有个英雄不成?如今你两个且慢动手,这一桌银子算我的,你两个那个出头合我试斗一斗,且看看谁输谁赢,那个戴那朵花儿、擦那嘴胭脂、抹那脸粉!’老弟,那个当儿,劣兄到底比周三多吃了几年老米饭,一看他那光景,断非寻常之辈,不可轻敌,才待合他讲礼。那周三见坏了他的道路,又欺那十三妹是个女子,冷不防嗖的就是一鞭!那十三妹也不举刀相迎,只把身顺转来,翻过腕子,从鞭底下用刀刃往上一磕,唰,早把周三的鞭削作两段!众人又是声喝彩!只就那喝彩的声音里头,接着一片喊声,早从人轮子里噗噗跳出二三十条梢长大汉来。”

安老爷问道:“这又是些甚么人呢?”邓九公道:“这班人原来是那海马周三预先叫他的伙伴随了那起戏子乔妆打扮混了进来,预先一个个埋伏在此。那时才听得众人一声喊,这十三妹早上面一刀削断了周三的钢鞭,下面趁势就是一个泼脚,把周三踢得爬在地下。他赶上一步,一脚踏住了脊梁,用刀指看那群贼伙道:“你们那个上前,我就先宰了你这匹海马,作个榜样!’那班人听了这话,生怕坏了他头领性命,都吓得不敢上前,倒退下去。他便对那班盗伙说道:‘就请你众人偏劳,把那个红漆盒儿捧过来,给你这位大王戴上花儿,抹上胭粉,好让他上台扭给大家看!’老弟,你这可就听出周三的有抽有长儿来了。只听他爬在地下高声叫道:‘众兄弟休得上前,这位女英雄也且莫动手!我海马周三也作了半生好汉,此时我不悔我来得错,我只悔我轻看了天下的英雄。今日出丑当场,我也无颜再生人世,便是死在你这等一位英雄刀下,也死得值。就请砍了头去,不必多言。’老弟,你只听听,十三妹这本领,可是脂粉队里的一个英雄,英雄队里的一个领袖?”

安老爷用手把桌子一拍,说道:“痛快!”拿起杯来,一饮而尽。褚大娘子道:“二叔怎的尽喝酒,也不用些菜?”安老爷道:“姑奶奶,你听你老人家这段话,还抵不得一肴下酒的美品么!何用再去吃菜。”邓九公一面吃着酒,一面说道:“老弟,这话还算不得下酒的美品呢!你看那十三妹,打倒海马周三,他又言无数句,话不一席,叠两个指头,说出一番话来。待劣兄慢慢的说与你,那才算得酒菜里的一品珍馐海错,管叫你连吃十大碗还痛快得不耐烦哩!”这正是:

何用《汉书》来下酒,这番清话也消愁!

要知那邓九公又向安老爷说出些甚的情由,下回书交代。

(第十五回完)